在成哥眼中,瑞城绝对是晋西北最漂亮的县城,城虽不大,方圆不足百里,人口刚过十万,但城区规划合理,一道主街新建路将小城一分为二,路西是老城,路东是新城。新城街道整洁,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临近傍晚,路灯沿着涟河次第亮起,巧妙地与南山公园的街灯相连,一直延伸至山顶与星光辉映,真的分不清哪是街灯,哪是星光,哪是天街,哪是人间……
成哥每每坐在河滨小区门口,远望这番景致时,就不自禁地想起郭沫若的诗句,有时还念出声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边念边咂着嘴,仿佛品咂诗的味道,心想,这诗咋这么美呢,咋跟眼前的景一模一样,莫非郭沫若穿越到瑞城了?
郭沫若穿越与否,他说不清,他是经常穿越回初中时上课的教室,教室后墙是土坯砌的,有个洞。他坐在最后一排,经常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溜到洞口,将头伸过去看乙班的同学。不知咋,乙班的老师经常背对着黑板,也就背对着他的脑袋。他放肆地挤一挤眼伸一下舌头,逗得乙班同学忍不住笑,老师却不知为何。直到那个洞被他磨得能探进半个肩膀了,他更肆无忌惮,像五行山下的猴子竟伸起手遮在眼前
◆李晋成
王师傅修车
给乙班的同学做猴脸,这下,乙班同学哈哈大笑,乙班老师猛回头,他急忙抽身,一抬头,班主任郝老师已在他跟前。
郝老师扭住他耳朵将他拽起来,朝他肩头狠狠地捶了两拳,并将语文书扔给他,说,今天要背不下《天上的街市》,你就在这儿站着!
他从早上一直站到晚上,从上午一直背到下午,连一节都没背下来,气得郝老师用食指厾着他的额头说,你呀,天生不是念书的料!
成哥不得不接受这句话,也不得不承认它的正确性,因为他大、他爷爷都这样说,他奶奶虽没说,但那摇头叹惜的表情比这话更有杀伤力。他想,你们都说我不是念书的料,我还念啥,于是在升了初二的头一个礼拜,不声不响离开了学校。第一天去南山的小树林里打鸟,第二天去山脚的沟里摘木瓜,第三天去城外的大河里摸泥鳅,第四天去城墙下掏土窑窑。第五天,他思来想去不知该去哪儿,总不能再掏窑窑吧,那是一种很无聊的玩法。无奈,他从学校墙外耷拉着脑袋踢着小石子走回家,母亲问,你咋不念书,回来了?他四肢一瘫软在炕上少气无力地说,不想念了!母亲着急地说,咋能不念呢,是不是迟到了不敢去,快起来,妈送你去。他一动不动,直到他大回来也没变换一下姿势。
宝马摩托母亲一边哭一边向他大诉说他一上午说的话,最后加了句,都是你和你大成天说虎虎不是念书的料,不是念书的料,这回不念了,你们看哇!他大听后火冒三丈地说,我看就我看,然后脱下他那只永远倒跟的破布鞋,把成哥揪到炕下朝背上乱抽。成哥哼都没哼一声,更别说躲,最后连他大都觉得没劲,没意思,灰心丧气地坐在门槛上问,你不念能做甚了?成哥说,甚也能了。他大想,那就让你小子先受受罪,受不了了,自然回去念书。便说,这可是你说的,那明天就跟我去街上修车。
修车,算成哥家的祖传吗?成哥也弄不清,只是他爷爷会修牛车、马车,他大也是先修这些,直到七十年代末,街上有了自行车,有的人车胎坏了,实在不着补胎的地方,央求他大说,王师傅您牛马车都会修,这个肯定也能,您辛苦辛苦,帮我修修;有的人干脆将自行车推到他家院里,说,下礼拜我还要去娶亲,你看着办。还没等他大反应过来,人已出了院子,他大急急忙忙把自行车推到堂地下,生怕被贼看见,盯上了。自行车,那可是当时的宝马,重量级的配置,能骑起自行车的人不是干部就是供销社上班的工人,一旦丢了,去哪儿?拿什么赔?就是卖了他家的两间破屋也赔不起!他大只好打起精神,开始整日整夜琢磨、鼓捣,鼓捣着鼓捣着竟修好了。
从此,王师傅声名大噪、远播周边,连神路县、涟源城的人都来请他大修车。他大也响响亮亮地打出了自己的招牌:王师傅修车,并郝老师用红墨水将这五个大字写在一块木板上。起初他大将木板挂在大门门框上,招引着人们来;两三年后,自行车多
起来,成了结婚“三大件”之一,村里刚富起来的人家也开始买,他大就将木板搭在肩头,走街过户,方便顾客;又过了两三年,他大也有了车,将木板固定在车把上,或骑行在老城的街道上,或骑行在村社的巷子里。当然,他大的车不是托关系从供销社买的,而是自己用这几年积攒下的废旧部件组装的,不是两轮,而是三轮,车厢里放满修车的工具,这项设计的灵感来自老牛车,所以,他大常感叹:甚也不白学啊!
唯独说成哥的书白念了,并敲着木板说,你就连这几个字也描不成?因为,那块木板上的红字经过几年的风蚀雨淋已模糊不清,而他大因成哥失学实在没脸去郝老师,不知从哪弄来半瓶红墨水,让成哥照样子描。成哥怎能描出来?郝老师的字太漂亮了,一点描不到,都难看。成哥也清楚,这是他大专门茬儿难为他。第一次茬儿,是跟着他大修车的第一天,他大让他下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的后胎,别看下胎是个简单活儿,可他人小力薄根本撬不开簇新的外胎,如果不管不顾,用撬棍猛撬有可能割伤里胎,一旦割伤,他大肯定不会轻饶他。他想来想去,没用他大提供的撬棍,而是来一块较钝的铁板,并将铁板顶端稍微向外曲了曲,顺着外胎与轮圈之间的缝隙插进去,轻轻松松就将外胎撬开,取出了里胎。他大心想,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想出这办法,这小子咋一下就想到了,莫非真是天生的?
他大不甘心,盘算着,技术活儿难不住这小子,就用体力活儿磨耖,一定要磨耖得让他难受了才能想起念书。从此成哥在前边蹬车,他大坐在后边车厢里指挥,即使上再陡的坡,他大都不下来。看着成
哥汗流浃背,心想,看你小子能撑多久。不想,成哥一撑半年,撑得脸黑了,背黑了,汗也不出了,他大后悔不及,又拿写字刺激成哥。可这时的成哥已走向成熟,不仅在修车技术上,心志也日益坚强,并不认为修车低人一等,于是拿着木板与半瓶红墨水敲开老师的办公室,说,郝老师,想请您帮学生个忙。郝老师站起来让他坐下,倒来一杯水放在他跟前,歉疚地说,那次是不是老师说的话重了,你咋就真的不念了?成哥憨憨一笑说,郝老师,不是你说得重,是我想明白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跟我大一样,这双手去修车啥都会,可写字啥都不会,这不,又得麻烦您。郝老师也笑了笑,拿起毛笔蘸上朱墨将那五个字又写一遍,与原来的墨迹完全吻合。成哥万分感谢,硬要给郝老师塞一盒黄金叶,郝老师抽了一支,说,你今天要放下这盒烟,就再不要来我。成哥不敢了,将烟兜起来,帮老师点着嘴上的一支,出了办公室。
从此,他大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再没茬儿难为成哥。成哥也成了地道的成哥,之前他应该叫王成虎。虽然招牌还是那块招牌,但人们明显喜欢嘻嘻哈哈的成哥,将车子推到父子俩三轮车旁,也会轻松地说,成哥哎,我车子的链条断了,你给接一下;成哥哎,我车子的闸皮又掉了,你是不是上次没给换好,这次换不好,我可不给钱;女的会说,
成哥啊,车座子咋又低了,上次你给调得正合适,你再给调调,这不要钱吧?成哥嘿嘿一笑说,钱倒不要,我要其他的。女的正要回什么,见他大从三轮车后探出头来,转口说,王师傅也在呀,然后转身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
王师傅闻到这味就头晕,心想,女人们啥时都成狐狸精了,都是一股狐骚味,便慢慢与儿子不相跟了,而是另弄一辆车,在老城或城西的村里修车。成哥呢,自觉地在新城和城东,这样城外新建的开阔的柏油路也成了父子俩的楚河汉界,谁也不过河越界。
一直到0995年,成哥结婚后,他大便固定在老城离家不远的十字街口修车,依旧挂着“王师傅修车”的招牌,再也不风餐露宿出村了;成哥也固定在了新建路东开放街的路口,啥牌子都不挂,也不需要出村了,因为这时的自行车相当普及,成了每家每户日常的出行工具,没有宝马的地位也就享受不到宝马级的维护。人们骑在街上,突然觉得胎没气了,狠狠地朝车轮踢一脚,说,咋又破了,然后一个就近的修车摊,放下说,补补胎,下班后我来骑。
街上修自行车的摊位也非常多,人们乐于成哥,不单是因他技术好,更主要的是他爱玩笑,好说话,车子早上搁他那儿,再晚,你去,他仍旧在那儿等着,即使路灯都熄了,他摊前的电石灯还亮着,呼呼的火苗像他修车的干劲儿,人们虽然不大把修车工看在眼里,但对勤劳、奋进的人总是心怀敬意。所以路过他摊前的熟人总会摇摇车把上的铃子,跟他打招呼说,成哥,这么晚了,还不收摊?
他回答,收呀,还有位小没取走车呢。路人说,哈哈,你又等艳遇的了,小心嫂子回去抽你。他爽朗一笑说,你也下来跟我一起等哇,分给你些艳福。路人说,你等着哇,我怕等上女鬼了。成哥站起来,对着远去的背影大喊,你小子是成心不让我修了。说完,蹲下来继续工作,一直等到小将车取走,如果今晚小不来,他会明天一大早赶过来,免得小因等他而上班迟到。
那时,成哥口中的小还没有变味,依然保持着优雅庄重大家闺秀的姿态,所以他很喜欢这个称呼,以致二十年后还出现次口误,被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指着鼻梁骂,你说谁小了,老娘小哇小你了,你家闺女才是小了!成哥脸红一下紫一下,没敢回嘴,直到女士骂够,骑上刚补好胎的豪爵005扬长而去,一分钱都没付他,他才意会过来,真遇上小了。但成哥的称呼,从未变味,一直与和善、幽默关联,忘了谁最早这样叫他,他很享受这个称呼,有成龙被称龙哥的感觉。他也不清楚人们为啥叫他成哥,而不是虎哥,或许虎哥太凶猛,引不起亲和的联想。总之,三十年了,成哥不是牌子也成了牌子,不论男女老少,即使不修车也喜欢凑到他跟前,跟他耍笑。男的说,成哥,再遇过小没?他嘿嘿一笑说,现在这社会清正得像包青天,遇个小偷都难,哪还有小。女的说,成哥,现在修车还能挣几个钱,快去涟河边当环卫吧,捡一捡路上的废纸、捞一捞河中的垃圾,比你这挣得多了。他说,
我不当环卫,也能去河边捡垃圾,捡完垃圾还能坐在河滨小区大门口看河中的彩灯河边的路灯。老的说,成哥,我家还有辆破飞鸽,你看能给几个钱,收去哇。他呲着牙说,我可收不起,那是古董了,
你藏着哇!小的问,成哥,我的滑板坏了,你能帮我修好吗?他诚恳地说,你拿来,我试试。
这样,成哥,就不单单修自行车、摩托了,电动车、滑板、轮滑等都修,修得杂,他的摊位也乱,0005年瑞城创建卫生城市,他的摊位摆在新建路与开放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着实影响城市面貌。创卫办郝主任到他说,成哥,您看,咱们瑞城如今一天一个样,两天一大样,外来参观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经过开放街,先看到的还是霓虹装扮的商铺,铺门前是停放有序的公共自行车,冷不丁冒出您这么个摊位,让游客怎么想?郝主任不愧是郝老师的儿子,真会说,他再不搬,真成了新城脸上抹不掉的一点眼屎,让人厌弃了。他问,郝主任,往哪儿搬呢?郝主任说,您看呢,各商铺门口肯定不行。
成哥想了一晚上,采纳了老婆的建议,搬到了青年北巷巷口,这儿离家近,住的又都是跟自己同时从老城搬出来的住户,游客不会来这里。只是行人少,来他修车的,都是奔着“成哥”的名头来,活儿不算少,还能将就着养家糊口,女儿已成家,不用他费心了。城建、工商也看他的老脸,都不大管,政府也好,啥费用都不收,他能挣几个零钱,乐得自在逍遥。白天修理人们送来的各样车,晚上便溜达到涟河边自愿拾捡垃圾。捡累了,坐在河滨小区大门口看涟河、看南山、看美丽的瑞城。
这辈子,他没去过大城市,觉得哪儿都比不上瑞城,尤其创卫以来,瑞城真是一天一个样,一年下来,不知翻了几个样,顿时成了天堂,苏、杭二州又怎样呢?于是《天上的街市》一下子从脑海里蹦出来,原来,他早记住了,只是一直沉淀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静等着今朝美景的呼唤。
唉,他长叹一声,才领会了念书的意义,他一直认为念书是为了考学校。他后悔生郝老师的气,没听他大的苦诫。后悔有啥用,郝老师再想厾他,连他也认不得了。前年一病卧床不起,他去看望时,老师直喊他,斌斌——斌斌——
斌斌是郝老师儿子的小名,郝主任官名叫郝利斌。
成哥他大去年冬天已去世了,逝前嘱咐他,不要卖了老房子,先让你娘住着,修车虽不大挣钱,也是个手艺,你就继续修吧,负担也不重。
成哥确实动过卖老房子的念头。那是三年前,一家房地产公司说要开发,在老城划出三十来亩大的一块地,地上有七八十户人家,七嘴八舌,有的一间房要换三套楼房,有的四间要换四套大平米的,商量不到一块儿,搁置了。今年,听说又要创建文明城市,老城不准进行房地产开发,而要修复保护。成哥异常高兴,他家的老房子修复一下,老妈妈住着也舒适,或许还能改造成民居,供游人留宿。所以,他日盼夜盼,等待政策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