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配,还是制造?这是个问题!(经济日报)
东风公司总经理苗圩与记者程远对话
 程远
裕隆汽车
  ■散乱差久治不愈,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竞争不充分。采取行政手段,抄捷径,结果欲速则不达,真正解决问题,还要靠公平竞争。
  ■我们自主开发,喊得挺凶,但是实际做出来的东西确实不行,别说空话,脚踏实地,走都走不稳就要飞,必然摔下来。
  ■合资公司在中国大地投资,利用了中国的劳动力,给中国政府交税,也搞地产化,不是民族工业是什么?
  ■汽车工业早就是一个跨国的工业体系,从地域上很难划分民族界限。
  ■今天市场已经被瓜分殆尽,汽车谋求制造业就太难了。批量小的时候,外购关键零部件是合算的。
  程:你过去长期在政府部门做宏观管理,比一般企业领导人具有“站得高”的优势。请问,80年代以来,汽车行业一直把治理散乱差,作为宏观管理的重点,为什么散乱差却久治不愈?
  苗:最根本的原因,是市场经济发育不完善。真正按市场经济规则办事,有一百、二百家企业也不怕,20年代美国也有过几百家汽车厂,后来经过兼并、破产、重组,最终形成了三大汽车公司。过去我们治理散乱差,主要是消灭没有规模效益的企业。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阶段,解决这个问题,光靠市场竞争不行,因为地方上有很多保护措施,尽管有些企业的车质量不好,成本高,但是也能活下去。用市场竞争的手段调整,所花的时间比较长,代价也比较大,想短期内解决问题,只能由政府出面操作了。当然,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靠市场经济的发育完善,真正建立一个公平竞争的体制。
  程:就是说,过去我们采取行政手段,是想抄捷径,结果是欲速则不达?
  苗:是欲速而不达,但是,也不能一概否定。80年代起,一汽、二汽陆续收购了一些汽车厂,其中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现在最重要的工作,是搞好行业前十几家的联合,行业产销排名最后三四十家,产量几乎是零,事实上已经死亡,其他几十家,也没有什么气候了。入世后,市场要开放,全国要建立统一大市场,关键要把前十三家整合好,再跟国外合资也好、引进技术也好,发展应该是没问题的。
  程:改革开放以来,外资介入汽车工业,对我们的发展有很大促进,但同时也加剧了我们的散乱差,下一步引进外资该注意什么?
  苗:外资进入有积极一面,也有消极一面。积极一面这里不说,大家也能看到,最大的问题,就是把我们有限的市场,人为地分割成若干个体系,诸如大众、雪铁龙、通用等,每个体系又都强调自己的完整性。我们的零部件工业本来就很弱,一被分割,规模不够了。在新一轮国际联合重组中,由于共用平台,由于集团越做越大,零部件厂的规模也不断膨胀,销售额都是我们几十倍、上百倍,技术开发费用更不可比。这些都属于外资进入的消极面。 
  程:什么叫自主开发?开发一个产品往往需要10亿到20亿美元,我们具不具备开发能力?现在我们企业推出的那些产品,算不算自主开发的?现在各个企业普遍都在建立开发中心,是不是又陷入了一个新的技术“陷阱”? 
  苗:先看看我国台湾,80年代初,台湾裕隆吴舜文要给中国人装上轮子,自己开发了一个飞羚101,轰动一时,结果证明不行,退回来又从日产引进。现在她儿子严凯泰说,总有一天我要甩掉洋拐棍。这些年,他们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现在零部件企业有完整的开发能力,可以达到欧洲标准,工艺条件、市场应变能力都不错。全台湾每年出口零部件几十亿美元,我们还做不到。我们自主开发、联合开发喊得挺凶,可实际上做出来的东西确实不行。我们确实要量力而行,不做力所不及的事情,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干。就是要实事求是,先学会走,再学会跑,最后才能够飞,如果走都走不稳就想飞,必然摔下来。
  程:汽车行业的联合重组始终推动不起来,是不是因为竞争不充分造成的?
  苗:我同意竞争不充分的看法,而且是无规则的竞争。作为一个国有大企业,我们不怕公平竞争。经常听说汽车竞争不过农用车,责备汽车厂不去开拓农村市场。汽车厂开拓农村市场,和汽车与农用车竞争,完全是两回事。我们的载重车大部分都是销往县以下农村,很多是农村个体户购买,这就是汽车厂开拓农村市场。
  程:为什么汽车产品竞争不过农用车?
  苗:法规不同,标准不同。
  农用车不讲排放,他的柴油机可以很便宜,农用车灯有个亮就行,一个前大灯70元,但是汽车要求配光性能,又是防眩目,一大套东西,最少也得200元。其他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情况下,怎么去跟它竞争?
  程:现在人们都在谈论,“入世”后还要不要发展民族汽车,或者叫自主汽车工业?我们一直很推崇“韩国经验”,而把“巴西道路”看得十分恐怖。经过亚洲金融危机后,怎样看待这两种模式?
  苗:关于民族汽车工业,借用同志的话说,“别争论了”。什么叫民族工业?过去很清楚,相对于官僚买办资本的民族资本,是民族工业,在特定时期,有特定涵义。今天什么是民族工业?百分之百的国有资本是民族汽车工业?神龙公司70%的国有股份算不算民族工业?上海大众50 对50 算不算?它确实是在中国大地上投资,利用了中国的劳动力,在当地生产,给中国政府交税,也搞一点地产化,你说这不是民族工业是什么?
  程:国际大汽车公司,好像都没有了纯粹的“民族资本”。
  苗:世界上,汽车是最早跨出国门的产业,早就已是一个跨国的工业体系。汽车如果只在本国市场销售,绝对站不住脚,包括欧美、日本、韩国,都是力图要走出去。你要走出去,别人要走进来,从地域上划分民族界线,是很难的。戴姆勒—克莱斯勒是一个德国公司,还是一个美国公司?我建议用“中国汽车工业”和“国际汽车工业”的概念。
  程:这是个好建议。怎么发展呢?
  苗:过去我们的确比较推崇日本、韩国的发展道路,比较排斥巴西、台湾模式。台湾和巴西基本都是外国大公司投资设的厂。经过东南亚金融危机,日本挺住的汽车公司就两家:丰田、本田,其它公司或非常艰难,或倒向跨国公司怀抱。韩国只有现代还在硬撑着,日子也不好过。可是反过来,台湾受影响并不大,过得还挺好,为什么?日本、韩国强调金融、政府、企业三位一体发展,既有政府的政策支持,又有银行的资金投入,企业拼命扩大规模。资产负债率高得很,一有风吹草动,哪个链条发生点问题,就整个崩溃。
  程:汽车是载体,什么东西都可以往上装,几万个零件,往一块装配,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装配业?
  苗:台湾、巴西的汽车工业,属于有一些地产化的装配业,我们则是老想谋求成为制造业,就是日本、韩国的模式,既有开发,也有生产,绝大部分零部件也都是本国生产的。
  程:装配业和制造业有何不同?
  苗:搞装配业,建一条组装线就够了,发动机、变速箱可以不建,特别是在批量小的时候,外购经济上是合算的。而作为制造业,发动机、变速箱就必须得有,一投入就是几十个亿,而且技术难度最大,变形最难。一种车型模具使用是100万次,1年生产才几万辆车,得几十年模具才能寿终正寝。现在技术进步太快了,哪还有30年一贯制的车?不换型,就要落后。
  程:我们现在的开发能力到底怎么样?
  苗:我们能完整开发所有的卡车,也开发出了“小王子”轿车。没有依赖外国技术,发动机、底盘,所有东西都是自己搞的,也得到了很多赞扬,但是,说实在的,水平不高,很多技术难题还没攻破。
     
  程:你认为中国汽车工业还有没有希望?
  苗:汽车工业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是一个国家工业化水平的重要标志,不应被政府和国人轻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汽车工业发展有着最肥沃的土壤———本土市场,这一点谁都看好。
  程:所以说现在是“中国的汽车热和世界汽车的中国热”“同时并举”。
  苗:驻北京的欧美汽车公司代表,最近分析了5个国家,包括泰国、韩国、日本等,加入WTO前后汽车工业的变化。像日本关税是零,没有什么保护措施,但是欧洲生产的汽车就是进不去。原因多种多样,他们认为还是要立足在当地投资、当地设厂,只是进来卖整车,不会有好结果。中国毕竟人口多,市场潜力大,汽车普及程度太低,将来一定是个大市场。
  程:从发展讲,我国汽车工业的前途在哪儿?卡车市场萎缩,轿车普遍难以达产,市场优势体现不出来。
  苗:轿车是在对形势估计过于乐观的情况下,作了一次超出市场需求而盲目求大的决策。当时经济非常热,什么都是供不应求,什么都是大发展的。讨论汽车工业“九五”计划,曾提出2000年全国生产能力达到270万辆,轿车110万—130万辆,这还是保守方案。要建成4个15万辆以上的轿车厂,上海、一汽、天津、神龙。冷静分析,神龙整个投资130亿元,注册资本只有25亿,其它都是银行贷款,1年贷款付息就十几个亿,前几年销量比较小,1台车要摊三四万元利息,成本怎么降?
  程:现在情况是不是好点了?
  苗:去年已经有根本性好转,实现利润也有5.13亿元。今年董事会定下目标:总利润要在去年基础上有更大增长。东风从1993年开始,调整产品结构,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去年精干主业,剥离辅助,提高劳动生产率。划小核算单位,建立目标经营责任制,总部管理人员从2000多人,减少到二三百人,37个部门减到11个。1997年,产销量开始恢复性增长,1999年开始扭亏增盈,今年1—5月份全集团盈利2.69亿元,比去年同期减亏10个亿。拖欠职工的工资都补上了。通过实实在在的东西,大家体会到改革的成效,建立起了信心。
  程:东风总的发展战略是什么?
  苗:就总的战略目标来讲,还是稳固国内行业三强的地位,建设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集团。但实施这一目标的战略思路将有所调整。下一步发展战略有3个基本点:一是以国内市场为后盾,以国际市场为目标,以轿车产品为重点,宽系列发展。二是以改革为动力,以创新为灵魂,以营销和研发为核心,全面提升竞争力。三是以国际合作分工和资源整合为主要途径,以结构调整和技术升级为重点,优先内涵扩张,力求规模和经济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