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第522期社区就是我的家2004年11月24日 11:01:38
  本报记者 江菲
  “参与,不等于参加。
  社区参与,不是单纯地组织一个活动,让居民来参加。”
  11月底,清华东门旁的一个咖啡馆里,宋庆华用手指轻点鼠标,一幅幅生动的照片打在凹凸不平的墙上。
  这是一节关于“社区参与”的义务讲座,讲述宋庆华今年上半年在美国为期两个月的考察内容。听众中,有大专院校的学生、国家公务员、退休干部和大学教授。
  虽然环境不够理想,但大家听得十分认真,不时提出问题,以至于进行到最后,很多人“吵”起来:“宋老师大点声”,“宋老师不要单独回答问题,让我们大家都听听”……
  宋庆华无奈地笑,赶紧掏出名片四处发送:“大家别着急,我欢迎大家随时和我交流。”
  名片上印着:北京灿雨石信息咨询中心(社区参与行动)。
  名片的左上角印着3个绿的小人儿,手拉着手。
  “社区参与就是要将社区居民凝聚起来,大家共同管理自己生活的地方,最终通过发展社区,使社区内的每个人都得到发展。”宋庆华这样解释:“发展社区不是目的,发展人,才是最终目的。”
  “当伞尖朝上打开时,倒下去的水全部顺着伞面流下去了”
  曾几何时,中国城市居民的生活中,一种新的利益和矛盾开始孕育成型。“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了。人们开始接触到一个新的概念―――社区,生活在同一个社区的人们,开始有共同和不同的利益诉求。我们应当怎样在“社区”里生活呢?
  3年前,宋庆华还是民间环保组织地球村的一名职员,主要负责“绿社区”项目。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常常深入北京的居民区。与居民接触多了,她发现,社区居民对环境问题并不在意,抱怨最多的是很多与切身利益相关却无法解决的问题。比如与物业公司之间的矛盾,包括物业费、停车费,或者周围工地的施工扰民,还有许多回迁户与她谈论回迁房的质量与费用。
  宋庆华以前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情。但凭直觉,她感到居民反映的问题中,的确存在着不公平。“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解决呢?”她想不出头绪。
  2002年初,作为环保组织中社区活动工作者,宋庆华接受福特基金会邀请,与中国部分城市的官员
共同到英国进行了“社区参与”的考察。
  仅仅半个月的行程,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来别的国家是这样进行社区管理的啊!
  为了解释清楚,宋庆华描述了国外社区参与组织领他们做的一个“游戏”:
  给每个人一把伞,发一桶水。说明:伞
面代表管理社区的机构;伞撑开后的空间代表社区;水代表政府对社区的拨款。然后要求大家将水从伞上倒下。看怎么样能将政府的拨款最大效率地应用于社区。
  大家很快就发现了答案。当伞尖朝上打开时,倒下去的水全部顺着伞面流下去了,伞下所覆盖的空间一点儿都没有;而当将伞倒置时,水全部聚集在伞中,一点儿都没浪费。
  “这说明什么呢?”宋庆华解释道:“伞尖代表政府,当以政府为主导进行社区管理时,无论是拨款,还是投入人力物力,很多时候都用不到正点上,无法满足社区居民的真正需要;而当以社区自己为中心进行管理时,居民最集中的需要就出现了,政府只需对社区的方案进行审核,然后拨款,就完成了对社区的管理。”
  在英国时,宋庆华目睹了一个“社区参与”活动。
  在伦敦郊区的一个贫民社区,居民收入不高,教育程度也不高,有很多年轻人没有工作,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打架等事情时有发生。政府决定做点什么,以改善当地治安状况。
  可是,做什么呢?政府不知道。
  社区居民听说政府愿意出钱为社区办事,于是展开了大讨论。结论是:孩子们常惹事儿,是因为他们没有事情做。社区内应该建个俱乐部,年轻人可以在里面玩儿,也可以在里面学习技能,以便今后谋职。
  政府同意了这个提议。但俱乐部应该怎么建?建成什么样子?应该有哪些设施才能满足大多数社区居民的需要?政府还是不知道。
  社区居民又登场了。他们在桌上放了一张大白纸,让每个居民都在上面表明自己对俱乐部的要求。有的写:要离家近一点。有人写:要有音乐。有人写:最好有个酒吧。有人写:应该有舒服的沙发。有人写:要有培训课程……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注明自己的希望。不会写字的人,可以画画儿。
  当意见征求结束后,官方发现,大家的要求五花八门,而且年轻人和父辈的要求相差很远。
  “这下可麻烦了!”我替伦敦政府感到为难。
  “不。这时,政府就要考虑了:是为谁建的这个俱乐部?最主要的服务对象是谁?”宋庆华笑了:“当然是年轻人。所以,年轻人的意见被放在必须要关注的范围内,而父辈或老人们的意见,则是能兼顾就兼顾。”“俱乐部怎么建最后还是由政府决定?”
  “对。”
  “那这和平常建个俱乐部有什么不同?大部分人的意见可能政府也能想到。”我不理解。
  “那可是非常不一样。”宋庆华解释说:“你想想看,首先是居民自己提出修建俱乐部的要求,然后又是根据居民自己的意见做出的决定,居民对俱乐部的进展
就变得极为关心,要到工地去查看,要关心自己的需要是否在施工中被实现了,而当俱乐部最终建成后,才能够被最大限度地使用,达到修建它的目的。”
  “真的那么有用?”我不相信。
  “当然,”宋庆华点点头,“不过,政府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要这样做的。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英国政府对社区的管理,大体和我国差不多,都是政府设计,政府实施。但当时,英国已经出现了一些初级的社区参与活动。时间一久,政府就发现:凡是由政府主导的社区项目,最后都不能持久,效果也很差;凡是由社区居民主动提出的项目,不仅效果好,而且是可持续性的。”
  “这就是‘参与’同‘参加’的不同。参加,是政府组织一个活动,让居民加入;而参与,则是最大限度地尊重每个人,尽量发挥每个人的能力,尽量满足每个人的需求。”
福特论坛  这种决策方式的好处也被世界银行发现了。它很快提出要求:凡是用参与的方式实施的社区项目,它就资助。
  在这样的鼓励下,英国的社区参与一步步发展完善起来。宋庆华到英国考察时,发现几乎每个社区项目都采用了“参与”方式,甚至在城市的管理中,也在向这方面靠拢。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城市论坛,由主管社区工作的政府官员和市民代表参加,官员汇报前一年承诺的项目进展,居民讨论出下一年的社区发展目标。最有趣的是城市剧场,这是一种换位思考的游戏,市长坐在台下提出问题,市民中谁能回答,谁就上台去回答。每隔几个月,就会举办一次,让双方都换位听听对方的意见。”
  “参与是一种协商机制,是不同利益体达成共识的途径。”
  这次英国之行,使宋庆华的观念发生了改变。之后不久,她和一位同事离开了地球村,共同筹备社区参与行动组织,希望能将这种先进而有效的管理模式引入中国社区。
  2002年12月,社区参与行动成立。2003年8月,注册了“灿雨石信息咨询中心”。“灿雨石”取自“参与时”
的谐音,也是英文“Shinestone”的中译。宋庆华们希望,参与式社区管理在中国,能如同阳光下的石头,熠熠生辉。
  当然,由于中国目前的基层管理体制,居民参与的管理模式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推广。
  “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进行宣传,以及对社区干部进行培训。让他们了解,即便是上面布置下来要完成的任务,也可以采用更好的方法,让社区内的居民满意。”
  她说,他们要大声地喊,不停地喊,让大家都知道,在国外,有这样一种居民自己管理自己的方式。
  今年4月至6月,应美国百花研究会的邀请
,宋庆华对美国的社区参与进行了考察。她到过的每个社区,都在采用这种方式进行自我管理。
  “美国的社区通常都是很安静的。但一旦社区内或周边发生了让人们不满意的地方,就立刻会有一批人组织起来,开始活动。”
  在加州的一个城市社区,宋庆华就见到了一个名为“青年环境正义小组”的组织。看到名字,她起初以为是个环保社团,询问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
  这个社区是个以非裔和墨西哥裔为主的社区,位于城市边缘,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富裕的居民区。环境正义小组的发起人,就是几个居住在这里的大学生。
  见宋庆华感兴趣,这几个年轻人立刻将宋庆华带到了社区边的一块地方。这里有一个宜家家居,一家大型超市,两家麦当劳,远处还有两家大型化工厂,烟囱里冒着烟。
  在小组办公室的墙上,贴着大幅标语,写着:宜家家居滚出去!麦当劳滚出去!
  原来,宜家家居所在地,本是供社区居民的孩子上学的学校。1970年以后,市政府按照法律规定,要求这里的孩子必须到城里和白人一起上学。可是,到了城里的学校后,孩子们反而更深刻地感受到被歧视,被瞧不起。许多孩子没过多久就不再到学校去了。于是,社区居民要求恢复他们原来的学校。
  政府表示同意,同时提出要求,白人的孩子也必须能到这所学校来学习。学校恢复了一段时间,却没有白人孩子愿意到这里来上学。按法律规定,这所学校又被迫关闭了。
  最近,宜家家居相中这个地方:面积足够大,有足够的地方修建停车场,交通也方便。他们保证一旦店面建成,便为社区内的居民提供一定比例的工作机会。社区居民同意了。
  然而商店建好后,并没有像事前所承诺的那样,为社区居民提供更多的职位。之后,旁边兴建起了大
型超市,不经营食品日用品,专营修家具盖房子的工具;麦当劳也闻风而来,在很近的距离内就开了两家。
  这几个大学生调查发现,到这里购物的人,没有社区居民,全是从城里开车来的富人。他们逛完家居市场后,会再到超市里买些修房子用的工具,然后就会觉得累了,于是在麦当劳里坐坐,买点饮料。“没有一家是为社区内的居民服务的。”
  情况还不只如此。经他们观察,每天约有300辆汽车从城里开到这里,大量的汽车尾气停滞在社区的上空,导致社区内的空气质量很差。同时,年轻人们也认为,远处化工厂排出的废气污染了他们的生活,厂内设备严重老化,甚至有爆炸的危险。
  赶走它们,就是“环境正义小组”想要完成的“正义”。
  这几个大学生先是动员社区
内的中小学生,继而对广大社区居民宣讲他们的“权利”:“我们不要不能服务本社区的商店”,“我们不要垃圾食品”,“我们不要呼吸恶劣的空气”,“我们要求超市的经营内容为社区服务”……
  宋庆华很惊异几个大学生竟然能够动员全区的居民来反对商家,因为这种情况在中国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商家似乎也没有对这种行为做出什么反对行动。
  “但这就是社区参与的前提,每个居民都有权利维护自己的居住空间,对其提出意见。”
  她离开那里时,“环境正义小组”的工作仍在继续。
  那两家化工厂已经正式同“环境正义小组”交锋。他们出具了一份20多年前的文件,证明政府同意他们在那里建厂,一旦有爆炸的危险,将把社区居民转移到学校里躲避。可是学校已经不存在了。
  “会有什么结果?”我问,“能成功吗?”
  宋庆华回答:“不知道。应该有艰苦的谈判。”
  当然,这种居民维权也会导致巨大的问题。去年美国东部大停电就是一个例子。停电的主要原因是电网太陈旧,为解决增长的用电负荷,就需建新电网。但每个社区的居民现在都不愿意让高压电线通过自己的地盘,电力公司的申请很难被通过。
  “但这并不能证明社区参与是不对的。”宋庆华说:“一个集体中,一部人的利益与另一部分人的利益发生冲突,如何解决,需要更多人的参与。参与是一种协商机制,是不同利益体达成共识的途径。”
  “社区参与可不是只为斗争才存在的。更多的情况,是社区内部的自我服务”
  团结起来,为自己的权益进行斗争,听起来不错。可是,如果一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也够麻烦的。
  “有矛盾才有斗争,没有矛盾,斗争什么呀?!”宋庆华打消了我的顾虑:“社区参与可不是只为斗争才存在的。更多的情况,是社区内部的自我服务。”
  旧金山附近一个城市的社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该社区的人对她说:到了周末,我们社区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宋庆华不信。到了周末,她跑去看,不得不信。
  “你能相信吗?这个社区自己就有个艺术博物馆,大家都捐出一些艺术品放在这里,可以参观,也可以购买。卖的钱全部归社区今后发展使用。
  “有个职业妇女,非常喜欢陶艺。她开了间小工作室,把自己烧的陶器全部摆在里面卖,也可以在里面跟她学,卖陶器的钱也全部交给社区。她还请我到她家里吃饭,她家里吃饭用的盘子碗,全都是自己烧出来的。
  “还有一个中年男人,很会画画儿。他画的鸟儿啊,哎哟,一根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