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年
你也许想象得出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在黑夜里行使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的情景。那时四周一定静得让人呼吸缓慢,潮湿的夜风在阒寂的山谷里肆意冲撞,满天的繁星彷佛也带着一丝寒意,微微地颤抖着。两条并不明亮的光路在黑夜里紧张地跳跃,昏暗的灯光像一双野兽的眼睛,机敏而又小心翼翼地搜寻着前边的路面。汽车嗡嗡的马达声传的并不远,就连在爬上一段陡坡时声嘶力竭的吼声也顷刻间就被黑暗和寂静吞噬了。夜的力量是巨大的,你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这种超乎一切的神秘和浩瀚不仅使人感到畏惧,而且使人充满智慧的想象变得异常幼稚。那些自诩为精通万物的人是多么可笑啊!他们看到一只在地上拼命逃窜蚂蚁就会做出千万种解释,而这些解释往往是荒谬的,不可靠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在胡言乱语中抽绎出真理的能力。试想一下,一间闷热的屋子里,一个极富讲演的人对你讲了一段深奥晦涩的话。其中涉及到了政治、历史、哲学,甚至还有地理和微生物方面的知识,尽管他感觉不错,你听得也很认真,可事实上你却什么也不明白,你的脑子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词语。他说:“……我们的世界不是单调的,四季的更替使整个大地充满了无穷的活力和彩,不论是寒冷的北极还是炎热的赤道,这种威力无所不在,而它却是人无法掌控的……”他的这段话说明了一个无可辩驳的真理——地球做的不是圆周运动。你满头雾水,期待着他的滔滔不绝尽
快结束,而真理却在使人惶惑的“胡言乱语”中早早夭亡。当恐怖的风浪将我们乘坐的小船打得粉碎时,一块破木板或许并不能拯救一个惊吓过度的生命。
多么奇怪!现在你恍然觉的自己就在一只小船上随风飘荡。那辆越野车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突然间变成了一只小木船,崎岖的山路消失了,一片宽阔的水域在黑夜里涌动。汽车嗡嗡的马达声也听不见了,耳边传来了风的呼啸。现在你是在船上,一只用松木做成的精致的小木船。船上放着两支浆,一支在你的脚边,一支静静地躺在那个陌生人怀里。他坐在船头吸烟,你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脸融进了浓浓的黑夜,你只能从烟头的变化上感觉到他的呼吸。“喂,能不能给我一支?”你向他喊道。船头传来了一阵窸窣声,然后你感到一个东西在自己的身上轻微的撞了一下。你在周围摸索了一会,到了他扔过来的那支烟。这时黑暗中就有了两个红的火星在一深一浅地跳动。莽撞的海风涨满了帆,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急速行驶。远处隐隐约约显出了一豆灯光。那也许是海边的灯塔发出的光亮,也许是渔船上的灯光。尽管它是那么微弱,但此刻却让海上的人勇气倍增。疲劳、紧张、压抑都奇迹般地不见了,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两只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绳索。一种无法压制的兴奋在火热的胸膛里膨胀。陌生人扯过帆,船头稳稳地转向了那一豆灯光。
直到现在,你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可以用香烟来排遣这恼人的寂寞,而你却不能。为什么他不说话?他在想些什么?——也许他在想自己的意中人,对了,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爱着他。那姑娘会像爱自己娇美的面容一样爱他,或许现在她就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牵挂着他。她会抚摸着他送给她的礼物深情的回忆那些甜蜜的日子,嘴角还荡漾着一抹幸福的微笑。当然,她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读他写给她的那些激情洋溢的情诗,如果他会写诗的话。这样的夜晚,姑娘一定辗转难眠,她在想着这个在海上飘荡的人,为他担忧。是啊!海上总是时刻潜伏着危险。奇怪,走了这么长时间,灯光怎么还是那么远,仿佛船在原地没动一样。哦,一定是视力出了毛病,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时距离也会变得捉摸不定。
应该是晚上十一点,你在街上遇到了陌生人。那是条繁华的步行街,清一巴洛克式建筑,街中心矗立着一座高达三米的马可波罗雕像。你从一家名叫“君士但丁堡”的酒吧里走出来,霓虹灯晃得你眼花缭乱。对面服装店的歌声让你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摇滚,忘了歌名叫什么,歌词好像是这样的:
我坐在土地上,我看着老树上,树已经老得没有模样。
我走在古道上,古道很凄凉,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往。
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我不能回头望,城市的灯光,一个人走虽然太慌张。
……
这时,那个男人走到你面前惊喜的握住了你的手,那双手很有力,你感到了一丝亲切的疼痛。你记不起他讲了些什么,那些词句在你脑海中飞快地逃遁了。但有一段时间,你很清醒,耳边没有歌声的鼓噪,眼前也没有霓虹灯的旋转。你又想到了他。这次你坚持认为在酒吧门口他什么也没说,好像也没有握手,一切都是生疏的,同时又是不可思议的默契。他凝视了你约十秒钟,但你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想起来了——是你对他讲了一句什么话,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之后你们并排来到了街头,他走到一辆越野车旁熟练地打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于是你就进到了车里面。
汽车穿过市区来到了郊外,你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稀疏的灯光,脸上掠过了一缕惊慌的神。你想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出来。突然,汽车好像转了个弯,因为一下子灯光离你很远了,路也变得颠簸起来。几分钟之后,你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车窗外面一片漆黑。
等一等,那是什么?——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是一座灯塔?不是,山谷中怎么会有灯塔呢?也许是一户人家的灯光,但为什么一闪一闪的呢?黑夜原来是神秘的,辽阔的,充满想象力的。如果你认为夜空中的那些明亮的天体是永恒的,是孤独的,那么你的看法一定会受到最严厉的批判,并在一片指责声中仓皇逃窜。
你应该为此而满面羞惭,那些荒唐的想法难道还不能使你手脚冰凉吗?就现在来说,北斗七星在西北位置,可若干天以后,它们还会在这吗?为什么你总会被一件东西的外形所迷惑,从而做出了不切实际的选择,要知道,这件漂亮的东西在价值上上也许远远不及那些外形丑陋的。当然,你会从审美的角度出一些观点来反驳,也许你还会说服我。你的学识渊博,见解独到,而且言语犀利,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可是,年轻人,请听我说,即使你的辞令打动了我,让我心悦诚服,但我清楚的知道,我不是对你口舌的屈服,而是对不容置疑的真理的敬仰。北斗七星,它们是多么有序和谐啊!这真是一件杰作,一件无可挑剔的艺术品。造物主的智慧无所不及,令人甘拜下风,不论是天上,还是地面,这种蕴含着奥秘的有序和谐处处可见,遍及整个宇宙。……你说什么?——灯光。哦,我也看到了,但我不能肯定那就是灯光,也许是别的什么。……你看它那么有规律的闪烁着,这座山上有一些信号塔,可能那是信号灯。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去一个村子里做一项关于
方言的调查,晚上回来的晚了,而你又忘了带手电灯,于是你在旷野里迷路了。虽然你对这一带比较了解,可黑夜遮挡了你的眼睛,你依然很难到回去的路。你拿出打火机俯着身子艰难地辨认着地面,就在这时你抬起头你无意间发现左前方有一个东西一闪一闪的,开始你并没有在意,可后来你猛然想到了白天来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那座移动信号塔……没错,是信号灯。你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变得激动起来,你磕磕绊绊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再后来,你到了路,在午夜的苍凉中回到了家。
汽车的马达声变得急促低沉起来——是在爬一条长坡。你的思绪像水一样缓慢地流动着。那次就是在一条坡度不大的斜坡上,你意外的遇到了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车里载满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而使你更感到意外的是,她骑着一辆别致的自行车跟在后面。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老人是谁?你满腹疑惑地跟着他们走过了一段砾石大道,然后拐上了一条铺满黄土的小路。后来,他们停在了一排温室棚房前面。这就是他们的家,你暗暗想道。你听到他们说话了,原来那个老人是她的爷爷。阳光在她白皙的脸上起伏变化,空气中飘满了一股醉人的馨香。你仔细地看了看周围,你豁然发现这个地方是那么熟悉。——想起来了,那斜对面不就是自家的房屋吗?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样子还是没变,和梦里的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你显得有点激动不安。她——那个让你迷恋的女孩,近在咫尺。
是的,一切都有了转机,一切都在悄悄地变化……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难道这沉沉的黑夜使你丧失了同一个年轻人交谈的勇气吗?不要忘了,你的身边还有一个同你一样被黑暗和寂寞裹挟的人,他需要一种强劲的力量来冲破弥漫四周的重重叠嶂,而你也需要。你并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你的声音犹如鸟的啁啾一样令人沉醉。不论是在拥挤喧嚣的市井街头,还是在高朋满座的大厅广厦,你从没有因为语言的滞塞而苦恼过。它们只会给你带来满心的愉悦,而不会使你眉头紧皱,喉咙喑哑。现在,有一个问题深深地折磨着你、困扰着你,它像一声尖利而又连绵不绝的嚣叫在你脑中回旋,时而激越,时而舒缓。你恍惚觉得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你的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疼痛消失了,肉体也消失了,灵魂离开了这肮脏之地,变得无比轻盈、无比洁净,像一片黄昏时分飞舞的柳絮,飘过孩子的头顶,飘过金黄的麦穗,最后落在了宁静的湖面上。那是冥思苦想却毫无头绪的沉重与恐惧,是追溯往事的眷恋与难堪。你的意识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逼到一个阴暗的墙角瑟瑟发抖,任何抵抗都是毫无意义的。抽掉了生命的核心,你形同一只精巧的木偶,任其摆布。“……为什么你用无神的眼睛看着我,你的目光如此黯淡,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听到了,那一定是大海吼叫,它震得我脚下微微颤动。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漆黑的海底必是我的葬身之地,我将与
泥沙、珊瑚、水草、岩石共眠……”
是我在呼喊吗?为何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另一个世界里的图景?汽车在山谷里走了约三个钟头了吧!凉风吹拂着我的头发。为什么刚才我听到了大海的吼声?我觉得自己沉到了海底,开始还能看到一点光亮,可到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答应过年轻人天亮之前到达荆关镇,现在看来恐怕是不可能了,油表的指针快要掉下来了,最多再走一个小时汽车就得抛锚。对了,我不应该只顾开车,应该跟他聊聊,聊什么都行,这样的年轻人最怕寂寞。
你摸着锈迹斑斑的铁锁,目光越过院门上的栏框看到了一幅苍老的容颜。满院的野草没过了膝盖,沟沟缝缝都是一派蓬勃的生长力。童年的记忆和眼前的事物重叠了,你觉得时光像是倒退了十多年,布满尘土的门窗突然间神奇般的散发出一片光辉,满院里漂浮着一股熟悉又亲切的气味。这时你转过头看着对面不远处的那一排温室,旁边几棵高大的梧桐在它上面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微风轻拂,碎影婆娑。你记得没错,她是在一个很远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名字总是让你联想到一条蜿蜒迤逦的小河。然而,现在,她就在你家对面,那一排白透明的塑料棚屋承载着她娇美的身姿,那里一定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和
蔬菜,当然,还有一个年轻的憧憬。可是你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是一种幻想,一种——也许是思念。
“你在想什么?”“没想什么。”“不,我觉得你一定在想什么,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的心思不在这杯酒上……”“是吗?……或许吧。”——你说的没错,我在想一个人,一个让我无法释怀的人。我忘了她的面庞、她的身影、她的笑容,我只记住了一个模糊地轮廓,它使我开始了一段坎坷的旅程。而我知道,我永远走不到终点。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为什么我对酒失去了兴趣,它没能使我忘掉一切,反而增添了忧愁。你们真是太愚钝了!肤浅的人啊!当你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你们可曾注意到那暗黄的液体中还渗着泪和血,渗着人世间最凄凉的无奈与呐喊。“君士但丁堡”野兽汽车——多么诗情画意又充满历史感的名字!它属于午夜狂欢的人们,属于冷眼旁观,属于醉意朦胧的暧昧,可它不属于满目悲哀的蓬头垢面,不属于同情怜悯,不属于举止仓皇的淳朴。“你醉了。”“不,是你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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