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随军西行见闻录
(一九三五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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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国共产势力,年来伸张极速。朱毛,徐向前〔99〕,贺龙〔100〕、萧克〔101〕;等赤军,已成为中国的一强大力量。当赤军初起时,本系星星之火,迄今则成燎原之势。朱毛赤军原系民国十六年国共分裂时朱德率领之叶挺、贺龙残部及率领之湘赣农民军会合而成,南京及各省军队征剿已历八九载,但朱毛实力,有增无减。年来蒋委员长亲身督剿,步步筑碉,满拟一鼓歼灭之,不料朱毛早见及此,于去年十月中突围西走,由湘粤边而入黔,逗留于黔川滇三省一个时期,最后竟冒险突过金沙江、大渡河(此两河均为长江上游,河宽水急)而入川,与川北徐向前会合。现在中国两大赤军会合,声势大振,且军这是同志为宣传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在莫斯科写的一篇文章。为便于在国民党统治区流传,作者署名“廉臣”,并假托为一名被红军俘虏的国民党军医。本文最早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在中国共产党主办的巴黎《全民月刊》上连载,同年七月在莫斯科出版单行本。随后,在国内多次印刷发行。此次收入本书时,除作了个别文字、标点符号订正外,均保持原貌。
  事重心,已由东南而移到西北,剿共军事,无论在作战上运输上皆大感困难,赤军活动愈难抑止矣。
  记者向业医,服务于南京军者四年,前年随南京军五十九师于江西东黄陂〔75〕之役,被俘于赤军。被俘之初,自思决无生还之望,但自被押解至赤区后方之瑞金后,因我系军医,押于赤军卫生部,赤军卫生部长贺诚亲自谈话。当时因赤军中军医甚少,他们要我在赤军医院服务,并称愿照五十九师之月薪,且每月还可寄回六十元安家费。我系被俘之身,何能自主,惟赤军尚有信用,除每月支薪外,即每月之安家费,亦曾得着家母回信按月收到。自此以后,我几次被遣至石城之赤军预备医院,时而调回瑞金之卫生部。赤军中最高人物如朱、毛、林〔60〕、彭〔61〕及共党中央局等赤区要人、亦曾屡为诊病。这些名闻全国的赤要人,我初以为凶暴异常,岂知一见之后,大出意外。似乎一介书生,常衣灰布学生装,暇时手执唐诗,极善词令。我为之诊病时,招待极谦。朱德则一望而知为武人,年将五十,身衣灰布军装,虽患疟疾,但仍力疾办公,状甚忙碌。我入室为之诊病时,仍在执笔批阅军报。见我到,方搁笔。人亦和气,且言谈间毫无傲慢。这两个赤军领袖人物,实与我未见时之想象,完全不可。
  去年十月中旬,南京军已占兴国
,赤军即突围西行,我也被携同走。这次行军,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除在黔北之遵义府休息十余日,以及渡过金沙江后在会理县地界休息五日以外,不分晴雨,终日行军,由江西而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四川、云南、西康〔66〕,而转入四川之理番〔102〕、松潘。足迹几遍大江以南,历时八月余,约计行程一万二千里,历尽无数高山大川,而与徐向前会合。我以文弱之躯,经此磨折而今日还
能生还,自庆更生。但同时自幸此生竟能走遍长江及珠江流域之各省,并且到了许多梦想不到的地方,亦足自豪。至本年七月上旬,我被卫生部长贺诚派往懋(功)〔103〕宝(兴)游击大队当军医,出没于两县之山地。某日晨,川军来攻,我被川军冲散,身存之现洋二十余元均被民团搜去。后幸遇川军五旅之军医正蒋君系昔年同学,得其帮助,由天全、雅州〔104〕、成都、重庆而搭轮回家。合家欢叙,几如梦中。
  此次赤军抛弃数年经营之闽赣区域而走入四川,显系有计划之行动。当去年退出江西以前,以我之目光观之,则赤军确已进行了充分准备。自五月到九月召集了赤军新兵将近十万人。当我与林何两医生(何亦系张辉瓒〔105〕部之被俘者)于八月被派至军事工业局(赤军各军需工厂之管理机关)卫生所时,见兵工厂、被服厂等各有数千工人,日夜作工,状极忙碌。以后,九月间在《红中华》报(赤区中央政府机关报)登载张闻天(中央政府之人民委员会主席)之文章〔106〕,微露赤军有抛弃江西而到赤区以外之围剿军事力量空虚地区活动之可能。果然,十月中,全部队伍均行西走矣。朱毛破围之时,除在江西留有小部队外,朱毛率领退出江西之赤军人马兵伕,有八万多人。一共党要人几全体随军。各县共党中下级干部之随军者甚多。并有妇女干部数十人,均腰悬短,脚穿草鞋随军出走。此辈娘子军,均系身体强壮,健步如飞者,常在卫生部招呼伤病兵。有时竟能充佚子抬伤病兵。
  赤军分两路渡过信丰河后(一路由信丰北之王母渡,一路击退信丰东南之古陂、新田粤军),即在南康、大庚〔107〕两县之间渡过章水,突过赣州、南雄之汽车路。在古陂、新田及赣雄汽车路上,粤军
本筑有碉堡,并有守军,但寡不敌众,闻风逃逸。由此国军年来包围赣省赤军之第一道碉堡线,全被冲破。沿途碉堡,均被赤军及当地怨恨国军守碉兵士之平日强赊硬买之居民拆毁。碉堡系用以进攻及封锁赤军者,常筑于汽车路之两旁、重要路口及路旁之山巅。碉堡以石及砖造成,有方形或六角形不等:大小不一,有排堡、连堡及营堡。平日守
军居于堡内,有步、机关之洞,可以向外射击。出入碉堡只有一小门,遇有赤军进攻,守碉兵士即闭门固守,向外射击。此种碉堡对赤军军事行动妨害甚大,故赤军须拆毁之;而守碉兵士平日对居民不守纪律,故赤军一至,居民亦起而拆毁碉堡。赤军一出封锁线,如虎添翼,即猛扑湘粤边之汝城(湘境)、城口(粤之仁化北),旋即占领城口,粤军之军用煤油几千箱及大批弹药均被赤军夺去。粤军在城口与湘南汝城、桂东相连之碉堡线(即国军第二道封锁线)即被突破,碉堡全被拆毁。此时,赤军锐不可当,中央军远在湘赣边,粤军只图自保,湘军则何能独力抵御,且早已闻风远走。故赤军未遇抵抗即占领宜章城,通过粤汉路之汽车线(此为国军之第三道封锁线),照例拆毁碉堡,前锋即占领临武、嘉禾、蓝山。此时湘军李云杰部从宁远南下,拟在天堂圩附江拦击赤军,岂知在天堂圩反被赤军包围,全部击溃,狼狈北退,赤军又获弹不少。此时也,赤军势如破竹,分两路:一出道州〔108〕,一出江华、永明〔109〕,城市悉被占领,即全部渡过潇水。南京军及湘军此时跟踪追剿,已无能为,仅派少数部队,尾随赤军监视。而薛岳、周浑元〔110〕及湘军之大部集中湘江沿岸之零陵(湘境)、全州(桂境),命桂军集中灌阳、兴安。当时蒋委员长之计划,拟以大兵拦阻赤军渡江,并从北方驱逐赤军
入桂,使赤军与桂军两败俱伤,以便坐收渔利。但桂军李(宗仁)白(崇禧)深知此隐,故一方惧怕损失实力,同时并惧赤军不能过江则必然停留桂省或桂林附近活动,则薛周两纵队将尾随赤军之后,而深入广西,桂省大权将落南京政府之手,所以将兴安桂军向南撤退。薛周及湘军在全州单方出击,不能阻止赤军渡江。赤军渡过湘江,把沿湘江两岸汽车路上之碉堡拆毁(此为国军第四道封锁线)。赤军一出此四道封锁线,如虎出柙,可以东奔西突矣。微闻兴安桂军之撤退,系与赤军订立互不侵犯条约。而南京政府蒋委员长几年来碉堡政策与剿共军事,全部付之东流矣。
  赤军当时之喜悦,真是无以形容。赤军政治部印编一歌曲,系用中国马号进行曲旧谱,教赤军兵士唱,因此我所在之总卫生部之二百多个看护生(都是十五六岁者),天天高唱入云。这一歌曲之调句是表示赤军之喜悦和对于蒋委员长之碉堡政策的讥笑。歌词云:“共产党领导真正确,人民拥护真真多,红军打仗真英勇,粉碎了国民党的乌龟壳(意即国军之碉堡),我们真快乐,我们真快乐,我们真快乐。”
  赤军之所以能突破重围,不仅在于有军事力量,而且
在于深得民心。即如赤军人湘南时,资兴、郴州、宜章一带,为昔年朱毛久经活动之区域,居民受共党之宣传甚深,故见赤军此次复来,沿途烧茶送水,招待赤军。我在行军时见每过一村一镇,男女老幼立于路旁,观者如堵。而且湘南各县在几年前,朱毛在此活动时,已有居民加入赤军者。故此次赤军路过时,此辈赤军之家属,闻风早在路口探问其子侄还在赤军否。总卫生部之管理科长(如南京军之司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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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为宜章之文明司人,当日路过文明司时,其老母在路边迎接。但队伍休息十五分钟即前进。管理科长向卫生部之主任参谋(当时卫生部为一个梯队)告假两小时,回家一次。当日按时归队,又带了十一个农民来当赤军,两个当伕子(一个伕子以后即与我挑行李),又携来家制极甜之白酒(以米制的,远优于江西所产)分给我等。
  湘南农民之所以能接受共党宣传者,半由于共党之活动,半由于当地土豪劣绅平日欺压农民之故。昔年朱毛退出湘南时,当地上豪回乡以后,以搜共为名,敲榨农民,因此农民以冤报冤,甚之农民有如此痛恨者,据由管理科长代我招来之伕子云:“前几天我们街上早在传说红军要来了,我们村上前五年受那个李区长害的三十余家,就秘密商量,暗中监视李区长的行动。前天早晨团防退出文明司时,这三十余家百余男女即在离镇二十余里之某村中,捉获李区长,当日上午十二点钟即把李区长送到红军司令部,而且还领了一连红军上山搜出团防的长短二十余枝。现在这三十余家有五十一个人都当红军了。”他又继续说:“红军来了,我们穷人才有一口饭吃,不说别的,像我这样当挑伕,每两天工钱就一元,而且先付十天工资安家。我家里那两个村子上前昨两天即有八十八个人去当红军挑伕了。”湘南农民之相信共党有如此之深,而且不是一处。在湘南以至全州附近渡过湘江时,所过城镇乡村,都是如此。至此而我更深叹剿共之不易矣。
  赤军之所以能得民心者,不仅在于乡村农民拥护赤军“打土豪,分土地”、“没收土豪劣绅的谷米分给农民”之宣传和行动,而且在于军队有纪律。朱毛赤军中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内容我已记不清),确使
赤军兵士遵守。不说旁的,即如进延寿圩(湘南大镇)、宜章城时,赤军所用苏维埃银行钞票,均按日兑现。所以除几家大店主自惧有土劣之嫌者逃走以外,全城店铺照常营业,而且莫不利市三倍。这一点我在南京军中已服务多年,在乡僻之区行军或驻军时,均未见过。而且因为对于中央银行钞票之行使,过去各省门户之见特深,许多地方未设分行,当然不
能兑现。故军队一到时,仅凭该军官长之一纸命令“按市通用”,而又无兑现机关,使商民对中央银行钞票反生疑虑。特别是兵士不守纪律,由此造成居民中不好印象。
  还有一事为国民党及国军所无者,亦使我有深感者:赤军路过宜章时,在粤汉铁道(未筑成,现在只通汽车)上有修路工人四百余,内有几个共产党员,已秘密活动几年。且内中有一学生,亦为该党所派在修路工人中活动者。赤军来时,全数工人加入赤军。当我路过该处时,正见修路工人在持上操,赤军已派军官去训练,而该共党学生作修路工几年者已当政治委员(赤军营以上都有政治委员,职权甚大),正在向修路工人演讲。此事深深使我忆起,国民革命军北伐时,各处民众响应,北伐军势如破竹,正如王者之师。自国共分裂以后,像北伐时民众响应之事,已销声匿迹。反之,全国人心,大都失望。共党分子如此埋头苦干,而返视国民党员,则徒争名利,何曾见一个在东三省日本势力下埋头苦干的人!我深感共党自有其社会上根深蒂固之潜势力,剿共与消灭共党决难成功也。
  赤军渡过湘江之后,已使当时薛周两军与桂军之迎头拦阻完全失败,而且尾追亦极困难。因为赤军渡
过湘江以后,即上越城岭之西延山脉〔111〕,山势连绵,追剿军无法包围。赤军之后卫节节抵抗,而赤军前锋即向湘黔边西进。
  赤军之能够翻过越城岭之西延山脉,而且在此山高人迹稀少之区,未受损失者,确是赤军上至首领下至兵伕具有刻苦耐劳与其他各种优点,而这些都为国军所不及者。
  西延山脉之高峰老山界,确为我十几年来第一次上过的高山。千家寺是在老山界的山脚下。我记得是一天的下午,总卫生部才抵千家寺,当时休息吃饭后,即上山。上了二十里,到一小村子,只七八家人户。此时太阳西下,伕子、马伕均忙于火把。过一下黑了,队伍还是前进。可是因为队伍中有些 人没有到火把(因为人家少,不到火把的材料),在黑夜里黑摸,走得慢得很。我在第六连的先头走,简直是走一步停一下,走一步停一下。天气又冷,风又大,山又高,山下的泉水的流声如万马奔腾。。人又疲倦,可是不敢合眼,因为路太狭了,只有一海关尺(112)阔的路。有一个看护生在行军时,因为天黑未火把,再加上睡眼朦胧地走着,忽然一失足滚入水沟里去了。当时就命传令兵执了火把,慢慢地拉住树根攀到水沟里,可是那个看护生已经跌得不只满身泥水,而且不能言语了。这就警惕了各人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着。因为走得慢,即使下午预备了火把的人,也已经把两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