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县委书记与他的山里“模特”
作者:刘雪妍
来源:《畅谈》2019年第21期
作者:刘雪妍
来源:《畅谈》2019年第21期
用开水烫过,刮好毛的猪足有300斤,白胖匀称,一家人卯足了劲儿,合力把它搬上案几。腊月二十五,冬日阳光下,抓着猪尾巴的姑娘红袄惹眼,周围孩子们笑容灿烂。
春笋收获的季节,被竹海环绕的大同山岙中,麻珠潭村村尾空地上停了七八辆小车,娄依兴拍下的照片里有湍急的溪坑水,也有攒动的人。
年轻的村干部小俞告诉娄依兴,村里全是自家人,“爷爷5个兄弟,爸爸8个兄弟”,这几天大家回来挖笋,热闹只是一时的,笋期一过,村里会立时冷落,只留下几位老人。
“有一天,老人們没了,村子就消亡了。”小俞说。
在山的怀抱里,娄依兴觉得时间紧迫。变化来得太快,他想记录乡村。今年72岁的娄依兴是浙江临海市人,上世纪90年代曾在天台县做过4汽车模特年县委书记,从市里退休几年后他住回天台,走过全县374个行政村中的三分之二,为乡民拍下千余张照片。
■ 娄依兴拍下很多老人做活的场景,他最爱用“耳聪目明”来形容他们
杀年猪晒腊肉,种菜除草耕地,或是围坐家门口吃饭,这一张张平凡不过的农家照片背后,是一个变化的、真实的,远山连着茶园、辽阔而不均衡的中国。
这些年,娄依兴去过次数最多、拍下照片最多的还是后岸村。在这里,他结识了同样喜欢摄影的青年陈红军。
后岸村从清代起开山卖石,曾是远近闻名的“石板村”。即使在村外,也能听到声响,“隆隆”炮声刚停,凿石的“叮咚”声和割机的“吱吱”声就立刻跟上,粉尘飞扬升腾,屋顶和树上都成了白,河面也浮着石粉。
靠山吃山的乡村,有因山而富的,也有在山里逐渐寂寥的。
20多年前去大贝山村,娄依兴用了2个半小时爬上山,与十几位老乡喝酒时,村里还有500多人。现在开车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山头岩峰如故,可昔日热热闹闹的山村却已冷落。
村里静得有点可怕,半晌没看到生灵,转角看到地上趴着一条黄狗,也是懒得叫一声。全村常住村民仅有40来人,绝大部分是老年人。
没有人气,娄依兴只拍到些空屋,失去了脊骨的老屋还原样立着,屋里的细节暴露在天光下。“人多时,路不通;路通了,人少了。”他说。
蹬着布鞋,穿上大褂,走在村中,老人们拿到他洗好送上门,装好相框的照片时,并不知道这个“总笑呵呵的高个子”是谁,能说出的除了不停的“谢谢”,就是“共产党好”。
很多老人一辈子除了身份证照,没拍过其他生活照,在镜头面前总有些拘谨,即使是戴着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的98岁老兵,站在家门口“抗战老兵 民族脊梁”的牌匾下也面露紧张。
娄依兴多趁他们不注意时按下快门,留下边说话边干活儿的自然瞬间。
“我也不是想当摄影师,只是闲串到乡村,给老乡拍张照片,洗好交到他们手里,他们高兴,我也开心。”他说,“我最难忘的就是他们拿到照片时的表情。”
天柱山上,91岁婆婆坚持天天穿念珠赚钱,为她拍下消瘦的侧影,他觉得“心头足下两沉沉”;85岁的老人一说话就露出一嘴白牙,拍下她扛着锄头上山的身姿,他赞“劳动者最年轻”;遇到留守祖孙二人倚门而望,他想着“祖盼儿子孙盼妈”,给照片取名为“盼”。
对大部分老人而言,大山世代养育着他们,是他们立命安身的依托,正如翠绿的茶树芽密枝繁。守候,是生命的本能。
离开,则是更多年轻人的心愿,而首先,需要一条通畅的路。上世纪90年代,大路在山里还有些奢侈。
娄依兴照片里的后岸村路宽阔平整,想象不到原来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陈红军说:“当时村里人的桃子一路颠簸到城里,等卖的时候已经烂掉了,加上环境被采石破坏,一进村子就是灰蒙蒙的一片。”
天台最东部的东安隐村,则更长久为路所困,这个挂在500米半山腰的村子,被称为“半
天殿”,上世纪90年代时,去镇上赶集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有头脑活络的村民在村里办工厂,生产三角带,可产品只能一担一担地挑到山脚下。
■ 娄依兴站在板凳上,讲解茶室墙上乡民的照片,他指着的那张上写着“敬田得谷,敬老得福”
天台到杭州不到200公里,但盘旋的山路翻过几座大山,汽车需要走六七个小时。“早上出发,中午在‘嵊县三界’站停靠吃中饭,这个站名很多老天台人都印象深刻。”曾是天台报记者的梁立新说。
此时,县委书记娄依兴下决心要建成高速公路,上三(上虞-三门)高速在排除各种困难后动工修筑,天台的“山门”开始打开。
修建盘龙岭隧道的工人们白天挖泥搬石,填沟砌坎,晚上睡在不足3平方米的帐篷里,梁立新现在还记得隧道主体工程完成时,一位工人说“我们走的路,总是崎岖不平”,他一家三代都在这个施工队,儿子此时已经去了下一个项目,看不到路面贯通了。
这条高速公路通车后,天台到杭州缩短到了不到3小时。
在政府支持下,挂在半天中的东安隐村村民也开始了造路工程。家庭条件较好的村民们共筹集了约30万元,家境贫寒而无钱捐助的贫困户也义务投工投劳,用一年完成了机耕路。
过去,这条9.7公里的盘山公路颠簸不平,村民们还是把它称为“小康路”,因为汽车能开到门口。顺着这条路,村民开着拖拉机将高山蔬菜拉去市场上,慢慢有了名气,生活也宽裕
起来。
如今路面早已铺好水泥,随着自然观景平台、露营基地建起来,游人也沿路寻去东安隐寺。当年通路时村民请娄依兴一定在笔记本上留几个字,他写下了“路通民安村富”,被村里刻在碑上,现在还立在村口。
头脑活络的当家人们也开始给村子寻新生机,青山绿水成了最宝贵的资源。太监府村就在石梁铜壶滴漏景区正对面,村支书洪昌永想把景点打造为“隐逸文化工程”。他脚下,一片片柿子叶躺在石阶上,像颗颗红痣。
娄依兴捡起一片红叶拍照。洪昌永看在眼里,很是骄傲:“我们这些叶子落在石头上都是美丽的画。”
路让大山外向发展,天台的心胸也慢慢敞开。
■ 娄依兴给村支书洪昌永夫妇拍照
后岸是一点点绿起来的。
因采石身体被拖垮的村民一年多过一年,仅新世纪前后的20多年间,全村就有百余名村民死于安全事故和石肺病,最年轻的仅38岁,当时流行着一个说法,“听到家家户户噗嗤噗嗤的呼吸机声音,就知道后岸村到了。”
不能再拿命换钱了,村支书陈文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矿。进矿山的石墙上,关矿公告一刷就是十年。当年为了阻止村民偷偷开采,陈文云天天坐在进山道路中间,直到矿口封死,村民们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村边的石矿已经废弃,百米深坑里贮满了水,看着这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陈红军说:“一辈子辛苦挣钱,结果全送给了医院,有的人家人财两空。”
从关矿开始,后岸一直在改变。决心从卖石头转型为卖风景后,2008年,陈文云第一次带130位村民出去参观,早上起来村民他,“房间里没被子,冻感冒了宾馆得赔钱。”
走进他们房间的陈文云一看,被子还被紧紧塞在席梦思床垫里,他掀起被子,几个人面面相觑。
而短短几年过去,这些甚至不会调淋浴水温的乡亲,把后岸村的农家乐办成了“中国乡居4A级景区”。
娄依兴一直是后岸村的支持者,村民们大都被他拍过照。除了出谋划策,联系项目,他还写下村歌《后岸踏歌》,被挂在村礼堂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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