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散落在村庄里,大如洪钟,细如发丝。
那时候村庄里最大的铁,是灶头那口大锅。不仅可以煮酒,可以储水,逢年过节杀猪的时候,装下一头肥猪也绰绰有余。最小的铁,是躺在麻篮篼里的缝衣针,小得稍不留意,便钻进竹缝和时间深处,再也不见了。缝衣针也分大针和小针。在小针面前,大针如柱;在大针面前,小针如杵。大针和小针,深居岁月与房间深处,收藏起锋利和光芒,只有在村庄需要的时候,才出来缝补破烂修复伤口,飞针走线,游刃有余。
大多数时候,铁呆在墙角屋檐,光泽谦逊如月。只有村庄进入繁忙季节,铁才在村庄里走动起来。铁的光,顿时驱散了笼罩在村庄里的阴翳。村庄里最常见的铁,是镰刀、犁铧、挖锄、月锄、薅锄、剪刀、柴刀、菜刀、鼎罐、铁瓢……这些丁丁当当的铁,这些零零碎碎的铁,一生居住在村庄里,从未出过远门。铁深居简出,铁寡言少语。外面的人,不会知道村庄里到底居住着多少铁。如果不是人的敲打和触碰,铁从不弄响自己。
村庄里的铁,再大也大不过城里的。诸如铁塔这种高高在上的铁,诸如防盗门这种冷若冰霜的铁,诸如汽车这种成吨移动的铁,在村庄里是呆不下去的。但是村庄里不能没有铁。铁是村庄的骨头,是村庄最坚硬的部分。没有铁,村庄连一棵草也对付不了,更对付不了那些凶猛的豺狼野兽,昼伏夜出的狐仙鬼怪,无止无休的野刺荆棘,和连绵无边的广袤大地。
也许,对于有些铁来说,一生只有啜饮一两次鲜血,才能将它的精神喂养,于不断下落的尘埃中,保持振作和兴奋,保持锋利与光芒。
走失的铁(外一篇)
杨犁民
[作者简介] 杨犁民,男,苗族,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15岁开始发表作品,多见于《星星》《人民文学》《诗刊》
鬼怪汽车《星岛日报》等,作品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新
中国散文典藏》《中国年度诗歌》等选本,多次入选为中
学教学辅导、课外阅读,并被浙江、山东、福建等省选入
考试试卷;曾参加第三届《人民文学》新浪潮笔会、第六
届全国散文诗香港笔会,获重庆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露
水硕大》,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全国少
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那些从未啜饮过鲜血的铁,往往是村庄里锈蚀得最快的铁,木讷本分,憨厚老实,不声不响。就像村庄里的人们一样,既需要老实本分的人,也需要锋芒外露的人。老实本分的人,他的勤勉和奉献,是村庄最高贵的品质。锋芒外露的人,他的勇敢与睿智,在村庄遭遇险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救村庄于危亡。
这些锋利的铁,帮村庄烧菜煮饭,帮村庄裁衣缝裤,帮村庄犁田割草,帮村庄开疆辟地,大多数时候都和平相处,相安无事。然而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也难免产生摩擦。有时候,犁口不小心把人的脚划破了块皮。有时候,柴刀一恍惚,把人砍了个大口子;有时候,镰刀一走神,就割开一个拇指的肚皮。有时候,在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的冲突中,在一个家族矛盾的瞬间暴发中,甚至弟兄反目父子成仇的冲动中,铁义气当前,血脉贲张,一时克制不住自己,跟随主人夺门而出,制造了一起小小的流血事件,事后又后悔不已。
就连最小的铁——缝衣针,偶尔也在人的拇指尖尖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花来,让人从此不敢小觑。
好在铁和人都不记仇,事后便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或继续做一块普普通通恨铁不成钢的铁,或随着时间锈蚀在了泥土里。
大多数时候,铁呆在墙角檐下,铁挂在柱头板壁。
铁也睡在枕头下,铁也藏在裤腰里。男人出门,腰间别一把寒光逼人的斧头,女人出门,背篼里搁一把牙齿锋利的镰刀,小孩出门,也拿一把缺了个口子的柴刀,甚至连坐在院坝里晒太阳的老人,也是头戴簪子手箍顶针。铁的光,可以驱走豺狼虎豹,可以驱走妖魔鬼怪。铁在身边,就有了力量和勇气。
拥有铁最多的人,当数村庄里的石匠和木匠,以及替村子里保管乐器的人。石匠有凿子、锤子、钢钎。他坐在地球上,把一座山凿开,他好像要凿穿整个大地。木匠有斧头、刨子、錾子。他的细致和耐心已经渗透到了一节节木头里。保管乐器的人,他有锣、铙、钹,他把村庄的快乐和声音都收藏起来,村庄很累,不到特殊的时候不放它们出去。
然而,并不是铁越多越强大。
只有极少数的人,就连走夜路也不用别一把斧头、拿一把柴刀。他在村路上走,豺狼虎豹、妖魔鬼怪早已躲得远远的。他说一句话,他哈一口气,就能令蛇虫噤声,令大地俱寂。他微微跺一下脚,就会让峰振颤不已。他不需要铁。这样的人,他的铁在他的内心中,他的铁在他的骨头里。只是如今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与身俱来的铁,已经越去越远,让人在铁越来越多的时候,想念另一种铁。
其实铁更多的时候还是和土地在一起。铁长时间离开泥土,便会生锈,便没有精神,便会失去光芒和力气。是劳动养活了铁。没有劳动,铁在村庄里就一蹶不振,没有劳动,铁在村庄里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106Young Writers
铁是村庄的另一只手。铁深入庄稼和土地,也深入树木杂草和荆棘。尽管村人满手茧疤,坚硬如铁,然而没有铁,人还是对许多事情无能为力。人依靠铁煮饭砍柴,人依靠铁播种栽菜,人依靠铁割草犁地。
一声春雷,也没有把土地唤醒。然而只要铁在土地中走,混沌的土地便马上苏醒过来。泥土擦拭着铁,铁呼唤着泥土。铁仿佛长有眼睛,在泥土中穿行也不会迷路。铁的光芒,在泥土中越走越亮。铁在土地中走呀走呀,每块地挨着打招呼,叫土地放松自己。铁洞悉土地的所有秘密。但是铁的铁嘴从不把土地的秘密泄露出去。即使有一天铁老了,铁锈了,铁再也走不动了,铁也会把秘密连同自己锈蚀在土地里。
铁是村庄赖以生存活命的东西。谁家的铁越多,说明谁家越富有,越有精神和劳力。所以,人拿粮食去换,拿钱去买,拿时间去守护,拿生命去偎依。人把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人小心翼翼地保管好铁,生怕有一天不小心一块铁悄悄地走失了。好多年,都还在为一块不翼而飞的铁懊恼不已。
许多时候,铁还在,拿铁的人却已经走了。许多时候,拿铁的人还活得好好的,铁却已经不在了。
铁并不是存心走失自己。人不知道铁去了哪里。等到发现失散多年的铁,铁已经面目全非,铁已经看不清当年的模样。人只好把铁重新放回铁匠炉里。当铁按想象的样子重新出现在人面前,人真想抱住铁痛哭一场,就像回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村庄是草做成的]
村庄里长满了草。
无论从大路还是小路来,都要踏过无数泥泞和草梗,都要拨开层层荆棘和草丛,才能抵达村庄。村庄的所有路口,都被野草把持着,像持站岗的哨兵。
村庄野草遍地,无处不在,恣意生长。有时候一山山、一坡坡、一岭岭,有时候一棵棵、一茏茏、一丛丛。有时候,荒草连天,芭茅草、蕨蕨草呼啦啦地集合起来,遮蔽了远天远地。有时候,一草孑立,狗尾巴草、青蒿草从草棚顶、从颓墙头、从青瓦上、从房柱里悄悄地钻出来,登高一呼,召唤自己的同伴似的,清高而孤独。
村庄是草做成的。牛住的草房、猪住的猪圈,上面覆盖着茅草,地上铺陈着稻草。茅厕的草帘,用草编织而成。屋檐下,摆放着母鸡生蛋的草窝。瓦缝中,一年四季塞满了麻雀衔来的草梗。吃草长大的猪、牛、羊,长着一个巨大的草胃。草凳木凳,兄弟般在火铺边围火而坐,加深着黄昏。苞谷蓬和稻草垛,则远远地站在村口,看上去就像是披着蓑衣守护村庄的武士,让妄图趁着夜侵入村庄的蛇虫虎狼、狐仙鬼怪闻风丧胆,草木皆兵。
村庄是草做成的,村庄里的人,也因此叫做“草民”。草民是草,长着绵延的草根。再贫瘠的土地,都默默无闻地生长。刨开草皮,人们为在草垫上离开尘世的人草草垒起了一座新坟。可是没多久,新草便又覆盖了整个坟茔。他的一生,早已在一根灯草里耗尽。
人们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人一死,便碾落成泥,再无活过来的可能。可是草就不一样了,被风刮过、被雨打过、被火烧过、
被雷劈过,只要春风轻轻一吹,便又连天接地,绿草青青。
人看到草长在村庄里,其实是村庄长在草里。在村庄以外的辽远大地,草没日没夜地疯长,一直长到了天边,长成了草的汪洋。再
大的村庄,在广大草的世界里,就像一个鸟窠。人在鸟窠里早出晚归,理理杂草,平平土地,养家糊口,生儿育女。
人看到草向村庄包围过来,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人烧了一把火,割了一把草,想把草烧退,想把草逼退,留下一点薄土种苞谷、种黄
豆。草极不情愿地退了一下,可是没多久又重新长回来了。人拿起镰
刀锄头,后来又发明了拖拉机,想把草赶得远远的。除草从此开始占
据人的大部分时间,成了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业。可是草无处不在,
草长满了无边大地,草长在了人们的生命里。
人率领子子孙孙在草主宰的王国里,开疆辟土,攻城略寨,发誓要把草一天天赶到天边去,开拓出片片良田沃土,拯救被草围困的村
庄,让草给村庄留出一片空隙。然而草越赶越长,长得无边无际,最
后竟长到了人的头发上,长进了人穿的一双草鞋里。
人从此陷在草丛中,被草淹没着,看不清了自己。人们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在草丛中拨开一丛又一丛草,奋力寻着出路。
人知道打不赢草,纵使子子孙孙也不能。草的子孙更强大、更绵密,可是人不能停下来,人一旦停下来,草便会将村庄淹没,把庄稼
彻底消灭,让人饿死在草丛里。
(人不知道,其实草也在保护着村庄。没有草,水土就会流失。
没有草,大地就会板结。多少年来,草就这样被人追赶着,远离了村
庄,又包围着村庄。)
村庄里的人,在草中待久了,连名字都和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歪瓜裂枣十分接近,沾上了草的气息。
有时候,人们把名字放在村庄里,提着镰刀,扛着锄头,便上坡108Young Writers
草去了。作为声音的名字,用得最多的是在嘴巴上,每天都在草丛里叫上几回。用了几十年便不用了,扔在草地上。作为汉字的这些名字,却只是在户口簿、作业本和荒草萋萋的墓碑上出现过几次。有时就连主人自己都没有看到过它们作为汉字是什么样子。不像有的名字那样,一天到晚都要拿笔龙飞凤舞地签上几回,还经常出现在报纸、电视、图书、副刊、新闻、会议纪要以及领导小组之类的东西里。
即使偶尔有个走出村庄的人,他的名字不断出现在媒体上或者人们的议论中,村庄也不认识。人们只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就叫茅草。人们不知道,换个名字就可以走江湖,换个名字就可以上电视。他的消息,也总是从遥远的山外那没有草的地方传来,离河边那丘稻田远远的,离屋旁那棵橙子树远远的,和村庄再没有一点关系,和野草再没有一点关系。
他原来的名字,也仿佛蝉蜕一样,早已不知遗失在了哪一笼草丛里。
在离村庄更远的地方,草疯狂地生长。那时候在村庄里活不下去的人,走出村庄,来到遥远的山林中,落到了深深的草里。落草的人,如果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是被村庄看不起的。就是饿死,也不能干缺德的事。身为草莽,也不能草菅人命,伤天害理。他死后好多年,都进不了村庄的坟地。为什么要落到
草里呢,和草一样站立不是好好的吗?!虽然不高大,虽然不挺拔,却也是顶天立地。纵使不丰腴,纵使不壮硕,却也能自足自娱。
下了好久的雨,院坝上突然长了一棵草出来。鸡跑过去狠狠地啄几嘴,觉得没味,摇摇摆摆地走开了。走了很远还在咯咯地叫,告诉别的鸡别再去吃这棵草了,一点味都没有。狗跑过去胡乱啃几口,胃伤得受不了,躺在草地上吐了一地。
只有人不排斥草。人已经习惯了和草相依为命,与草握手言和,把潦草的日子过下去。用草生火做饭,用草扫地抹桌,用草喂牛养猪,用草修房造屋,用草治病疗伤,用草结绳记事,天冷天热,死去活来,都睡在一捧草里。
就算生活像草药一样苦,也一咕噜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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