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号﹒母亲节|一介:门背后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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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很怕鬼,夜里不敢一个人睡。但又不能跟父母挤在一起,只能在父母的房间里搭一张小床,就这样,也还是怕。灯一关,房间全黑了,这时我总感觉在黑暗的某个角落,就藏着那些妖魔鬼怪,它们正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我怕极了,整个人全部缩在被子里,每次把头伸出来换口气我都胆战心惊。有时候半夜做恶梦吓醒了,我就喊一声:“妈……”母亲很快就应一声。“我要喝水。”母亲迅速拉开灯,灯一开,还是原来的房间,并没有那些鬼怪,我就不怕了。
这样的时候有很多,我印象很深。不论是凌晨几点,只要我喊一声“妈”,她都会立刻就答应,好像她从来不曾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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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外婆那边的长女,外婆生完小姨就下地干活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没人照顾,于是小学三年级她就退学了,是以文化程度不高,常常认错字,比如将“一號法庭”念成了“一虎法庭”,
把“王牌大老千”念成“王牌大老干”之类。父亲偶尔在我和妹妹面前拿这些来取笑她,见我们哈哈大笑,她也跟着一起笑,并不生气。
由于晕车的缘故,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大概是江对岸的汉阳。那次是为吃喜酒,先坐一个半小时公共汽车到武昌码头,再坐船过江。“哎,吐了一路!”母亲每每回想起来都皱起眉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自那以后母亲就不敢再坐船坐车,闻不得汽油味道,所以,每次我们去稍微远一些的地方走亲戚,母亲都一个人留在家。她总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父亲牵着我和妹妹走远。有一次我们快走到村口,回头看,母亲还站在门后,探出脑袋张望。
母亲站在门背后,这是她自童年到现在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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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在门背后默默地望着我们。
初中那年我患了急性肾炎,在医院住院两周后回家疗养,谁知病情复发,从此开始了漫长的吃中药的生活。每天下午三点,母亲将中药放在炉子上煎,带他们忙完工作,药也煎好了。
她将中药摊凉后给父亲,父亲开摩托一路飞奔,赶在上晚自习前送到学校。吃中药两周算一个疗程,每半个月父亲都带我去离家一小时车程以外的县医院复查。母亲坐不了公交,只得呆在家里,等。那时家里还没装电话,等我检查完毕,回到家已是下午,然后她才知道我的病情有没有好转。现在想来,那两年,那么多次复查,母亲在得知结果之前都要等上大半天,鬼怪汽车她是怎样挨过来的呢?
08年我和妹妹一起参加高考,这可是一件大事,父亲提前一天来到县城,同我们一起住在姑姑家,负责给我们做饭,护送我们去考场。姑姑家住不下那么多人,母亲只得呆在家,在家里等啊等,望啊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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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第一次来北京上学,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晚上没有公交,父亲就叫了隔壁叔叔家的面包车。母亲说要和父亲一起送我去火车站,坐这种小车,开着窗,不用沿路停,她就不会晕车。到了火车站,只能买一张站台票,母亲说让你爸带你进去吧,我就在外面。
穿着白衬衣的父亲拖着行李,跟我一起过了安检,我回头,母亲还站在那里,站在人中的
最前面,我赶紧朝她挥手。她看见我挥手,终于抑制不住,用手捂着嘴,眼睛眯得很小……那一幕,又让我想起记忆中母亲在门背后目送我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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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衣服多是小姨送的,她自己很少买。我问:“妈你这件裤子很好看,在哪买的?”她答:“你小姨穿嫌小了,送我的。”
有一年夏天我给她买了两件短袖,她开心坏了,连忙进屋试穿,一边照镜子一边说以后别再给她买衣服,衣柜里小姨送的一大堆穿都穿不过来。去年夏天回家,我带她逛街。母亲很少进城,每次带她逛街,我都觉得自己要保护她,生怕她被骗了,所以得时刻跟在她左右。路过一家卖衣服的商店,她突然放慢脚步,朝里头瞄了两眼,然后回头看看我,说想进去看看。当时真是让我惊讶又让我欢喜,她终于舍得给自己花钱了。
那家商店是县城里最普通的那种,里面的衣服都一排排挂在支架上,尽管质量一般,但样式多,价格也不贵,很对母亲胃口,要真是逛商场,她还不愿意去。母亲在一排排衣架间来回穿梭,将一件件衣服挑出来,正反两面都看看然后再放回去。我帮他提着包,在一旁静静地
看着她,不时给她一些参考。她挑好了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比在身上问我怎么样,开心得像个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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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假期,高中同学结婚,我回去参加婚礼。正好临走的那天是母亲的生日。
若按照阴历来算,我跟母亲的生日是同一天,也就是说,母亲生下我的那天,正是她的生日。但母亲从来不给自己过生日,到了那一天,他会给我煮一碗面,加个荷包蛋。我小时候不懂事,等知道母亲生日跟我同一天的时候已经上中学了,从中学到大学一直住校,到这一天的时候多半不在家,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给她打个电话,也从来没有送过生日礼物。不是没有想到,而是送生日礼物,大概跟亲口对她说“我爱你”一样,不是我们表达情感的方式。
所以,时隔多年,我终于能够在母亲身边给她过生日了。于是回家之后就跟妹妹计划好,订蛋糕、买鲜花,晚上在县城姑姑家给母亲庆生,等吃完晚饭直接下楼坐公交去火车站。那天是十一假期最后一天,返程高峰,到下午的时候路上堵得厉害。我完全没有预料,结果等我上车准备回家得时候,路上已经水泄不通,公交一个小时才走了两站路。母亲给我打电话,
说你甭回了,免得一去一来错过了火车,让我直接在市中心坐地铁去车站,稍后叔叔开车带她一起将我的行李送过去。
挂掉电话,天已晚。我在光谷下车,步行街巨大的圆球突然变成好几个,汽车像石头一样堵在路上,昏黄的路灯、闪耀的霓虹,繁华的街市满是刺耳的鸣笛,浓重的汽油味扑面而来,一阵眩晕中,我看见母亲在姑姑家给我收拾行李事忙碌的身影,她打包好饭菜,切下一块蛋糕装好,又往书包里塞上苹果、饼干、牛奶,转身打开冰箱看看还有什么可带的……
很快,妈妈来了。我在车站门口等她,她将一包饭菜递给我说先吃饭,在哪吃呢?她看了看四周,指着不远处的花坛说走咱们去哪儿吃。吃饭总是最重要的事,从小到大,每次去上学,母亲只有两句:“吃饱,穿暖。”我说妈花坛哪儿不太方便,咱们去楼下的肯德基。
我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和饭菜,挽着她的手往前走。我很少挽着母亲的手。走到路灯下,我看见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头发是特地梳过的,马尾辫上扎着一朵兰花,一件白得披风套在外面,黑的裤子,脚上穿着皮鞋,一步一步往前走,她的步子和她的神一样显得有些慌张,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毕竟车站这种地方她很少来,放眼望去满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人。我拉紧她的手臂,离得更近一些。我说妈您这身衣服很好看,母亲露出笑脸,说下午你三舅
妈带我上街买的,眼睛仍然看着前面。
然后我们就在肯德基里了一张桌子坐下吃饭,母亲坐在我对面默默地看着我。一会儿又是离别的车站,母亲大概最怕这一幕,我也是。她的儿子很快又要离开她,北上,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我不是母亲,怎么都无法体会到她的心情,甚至在此之前,我很少这样换位思考过。想起前年大年三十的中午回到家,母亲从厨房里出来迎我,轻轻叹了一句:“正月十五走的啊。”但就这一句,没有多的话。
想到这些,我抬头看她,母亲脸上还是带着笑,她看见我看她,很快把目光望向别处。又想起她那句:“反正丢惯了。”
是啊,一晃七年。但大概今后的很多年,我们都要这样,我回来,离开,离开,然后再回来。而她则一直站在门背后,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说。
作者:一介
编者:
勘误:昨日(5月9日)《张翔:读业师赵彤先生<汉语音韵学概论>》一文编者按中“怀念”一词使用有歧义,改为:“以此文表达对赵老师的想念。对张翔和赵老师表示抱歉,谢谢有心的读者,大家一起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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