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龚厚钦
本刊记者李淳风发自湖南张家界  2014年10月29日
“咚咚咚”,早上8点多,响起了警察查房一般沉重的敲门声。
龚厚钦来了。
眼前是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身短打——短发,短袖T恤,短裤。视线从中间往上移,先被他五星红旗样式的鲜艳T恤吸引,热情而让人充满安全感。然后是那双眸子,不大,但轻微一睁,光亮如炬。
一个人眼神的清澈度、通透度,是通向内心的,那么龚厚钦在想什么呢?
2011年5月1日,当时还是张家界城管局副局长的龚厚钦开始实名举报张家界的时任市长,绵延3年半,至今没有结果。
其实无论成败,他都注定失去:岁月,金钱,政治前途,圈子内的关系,个人和家人生活的安稳。但对他而言,这些成本,都是为了那一点微茫的“胜算”而值得支付的。
没有偏见,但事实明显:“城管局”,在过去10年里最容易引起社会负面情绪的名词之一,而龚厚钦做了12年城管局副局长,得到的是“了不起,很受老百姓尊敬”这样的评价。
14枚奖章,良好的官声,实现了“不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为官理想,就内心而言,这些已经够了。
然而,推着他“知不足”的,恰恰是因为这种知足。
无关的细节
写人物是一种很让人犯困的工作,“困”是困惑。
为客观计,你常常不敢过度相信自己的内心,即亲身所感,而必须遵从一种理性的逻辑,算计,利益争夺,或曰阴谋论,这对大众而言才更具说服力。
完全可以为龚厚钦3年26次对原张家界市长赵小明的举报展开一个阴谋论的逻辑,这从下面这个场景开始。
2010年9月30日,张家界市政府,赵小明在听取城管局副局长龚厚钦关于公交工作的汇报。汇报完之后,赵小明问,这些问题怎么解决
“不好解决。”龚厚钦如实回答,“我们只能尽力配合交通局。”
“我现在问的是你,你想怎么解决?”赵小明很不客气地追问,还拍了桌子。龚厚钦说市长那天喝了点酒,脸红红的。
“解决不了。”龚厚钦还是这样回答。
市长又问城管局局长,局长拍着胸脯说,能解决,我亲自来抓。
市长的目光移向龚厚钦,还是拍着桌子说:“刚才谁说解决不了的,可以打辞职报告。”连说了两遍。
龚厚钦站起来,走到市长和局长之间,盯着他们俩。
早前,龚厚钦已经3次汇报公交私人承包体制造成管理困难,市长批示要开专题会议研究解决,会一直没有开。后来市里决定将公交管理移交给交通局,当时处于欲交未交的状态,局长在城管局的党组会议上明确要求,“我们不管”。
“我准备好,他们谁说话我顶谁。你市长承诺开会解决,会没开,你应该打辞职报告;你局长自己说不要管,现在来拍胸脯,为了图表现前后不一,你也应该打辞职报告。”龚厚钦说。
市长和局长面面相觑,不说话,场面很尴尬。“我看他们不说话,转身就离开会场。”
当然没人会说话。如果这个大个子走上前来盯着的是你,你也不会说话——8年特警生涯,他“一个打8个”众所周知。
次年5月1日,龚厚钦就开始举报赵小明。似乎很明显,举报缘于私人恩怨。
但龚厚钦强调,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2011年元旦、春节我还给市长发短信祝福,他也回了短信,2011年2月17日我还向他汇报思想。”
以龚厚钦的性格,过节给领导发短信,是因为他看得上这个领导。
“举报和这件事,确实没有关系。”张楚(化名)是龚厚钦曾经的领导,张任正职
的时候,龚是副手。“我以前也经常拍着桌子骂,但龚厚钦并没有挂怀,他一直很
尊敬我,把举报和私人恩怨联系起来对他是很不公平的。”
张楚分析,当时城管局的正职在场,原本不应该造成这种冲突。“如果当时我是局长,我会说龚厚钦讲的情况都是很客观的困难,但我们会继续研究努力解决。你不能为了讨好领导,卖了下属,而应该保护他嘛。”
好了,这不是一个阴谋论逻辑的开端。
举报
龚厚钦在城管局分管市政工作,职责包括市政工程的完工验收。
验收工程的时候,他是个阎王。
2011年,张家界贸易路完工验收的时候,施工单位给他送了两次钱,每次1000元,推不掉,他转手捐给了贫困学生。送钱,说明存在问题,这反而让他的检查变得格外认真,一项一项地对照,提出22条意见,并最终拒绝签字通过验收。
“以前验收就是吃顿饭签个字,到我手上不行。”
2012年2月,市委准备调龚厚钦去其他部门任二把手,听闻此消息,有些已经完工的工程,都迟迟不验收,等着他离开。汽车被水淹了怎么办
永定路、崇文路、迎宾路、子午路,是2007年赵小明上任张家界市代市长之后改造的4条主干道,完工之后经常维修,给财政带来沉重的后期负担。
“建成后不到一年,‘四路’所有的井圈井盖因质量问题全部损坏重新更换,地下综合管沟多处无法使用不得不重新开挖,人行道板质量差损毁严重,多处强弱电盖板损毁,路面及绿化因偷工减料不符合标准,已有多处路面发生下沉现象。”
龚厚钦向市政府建议,维修费用应该由施工单位湖南顺天建设集团承担,遭到一顿痛批。“道路的保修期只有一年,这个你都不知道?”
挨批,反而让他更执著。龚厚钦深入研究之后认为,里面存在严重的腐败问
潭路延伸段1.2公里造价千万,被称为耗巨资,我们这4条路不含拆迁已是杭州‘巨资路’的3倍多。与同期湖南省内城市相比,造价是长沙的2.5倍,是其他地级
市的3倍”
并且亲自到现场测量,发现只有9.9公里多;崇文路的一个地下通道,地下最深也就5米,而施工单位报上去的土石方,至少要挖到160米深才有这么多。”
2011年4月11日,是张家界鸬鹚湾大桥匝道工程的开工日期,横幅都挂出来了,然而等到4月18日还没有动工迹象。
龚厚钦感觉蹊跷,就去问建设局,了解到4月11日赵小明市长带了一个老
板过来,把正常中标的施工单位换掉,不但鸬鹚湾大桥匝道工程,还有两个工程也要临时更换施工单位,换成市长带来的老板。“有一块地,挂牌160万元一亩,
市长85万元就给了那个老板。”
调查了解之后,他还发现,市长夫人牵涉观音大桥、甘溪桥、枫湾大桥加固
改建工程。“造价500多元一米的桥栏,中标价高达3900多元。”
当年的5月1日,他将成文的材料寄给了省纪委。5月16日,第二次举报;7月7日,第三次;7月20日,第四次;8月24日,第五次。到现在,龚厚钦一共举
报了26次,信件寄给了湖南省纪委、省检察院等,还有5次网络举报。
然而,“几乎没有什么结果,省里来调查过一次,说我举报的事实有出入。怎
么出怎么入,就不解释了”。
官司
2011年8月8日,龚厚钦把举报信挂上了“张家界公众论坛”,次日就有北京的媒体作了报道。
湖南顺天建设集团反应很快,在8月9日发布声明驳斥,并于3天后对龚厚钦提起诉讼。
龚厚钦败诉,被要求公开道歉并赔偿名誉损失。
他不服,提起上诉。2012年5月31日、6月12日两次开庭,二审裁定,驳回湖南顺天建设集团对龚厚钦的起诉,撤销一审判决。
一审败诉,媒体报道铺天盖地,但二审结果却几乎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都不让报。”龚厚钦说,
自己几乎成为一个“诬告上级的人”。
二审第一次开庭,有一些律师、网友自发前往旁听,并在庭审结束后发微博表示对龚厚钦的支持和表扬,而第二次开庭,希望旁听的人们被挡在了法庭外,说是名额已满。“我进去后才发现,里面一个旁听的都没有。”
二审结束以后,龚厚钦从舆论视野中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这个对他有利的结果。而赵小明已于2013年4月25日辞去张家界市市长职务,其后被任命为湖南省委副秘书长,他最近一次出现在公开报道中,是今年6月30日带队视察湘
江株洲城区河东段综合治理工程。
这正是蹊跷之处,《南风窗》记者到龚厚钦,是因为他“二审胜诉”的消息在
时隔两年半之后,突然在今年国庆期间被披露出来。
这还是因为“误会”。有两家媒体在9月份盘点实名举报的官员,列举了龚厚钦,但涉及的事实内容是他一审败诉,被判道歉和赔偿。龚厚钦到报社提出意
见,其中一家报纸发表报道予以更正,才将两年半以前的二审结果以消息的形式翻出。
在外界看来,龚厚钦的举报又重新开始了,评论的指向也是顺理成章的:为什么总是纠缠于龚厚钦是否侵犯施工单位的名誉,而他举报赵小明的事实本身一直是一笔糊涂账?
张楚说,就那4条道路的建设费用而言,肯定是很高的。如果龚厚钦所指不实,那么权威部门可以出来公布详细的账目,为什么不算高,或者虽然高了,但高得有哪些道理。“解决了社会的疑惑,不就了结了吗?然而官方始终没有正面面对舆论。”
这也造成了各种纷纭猜测,至今不止。
威胁
二审的裁定让龚厚钦摆脱“诬告”阴影,但事情远未结束。
从2012年9月开始,他的汽车不断爆胎,都是左前轮,最危险的方向胎。到2013年2月,差3天才够5个月,一共爆胎8次。
第六次爆胎后,龚厚钦终于忍不住,到4S店大发雷霆,责怪对方的汽车轮胎质量太差,4S店给他赔了一个新轮胎。直到第八次爆胎,龚厚钦才发现轮胎侧面被人用锐器划伤。
龚厚钦拍下来,发到网上,并扬言,如果抓住破坏者,一定先把他打个半死。他的“恫吓”起了作用,从此汽车轮胎太平无事。
有人打电话来威胁,有人PS了他的“”来,龚厚钦都没有理睬,一一报案。“不过都没有查。”
因为从没有停止过信件、网络的举报,“持续败坏张家界的名声”,当时的市委书记也对他意见很大。“他拍着桌子说我不听组织的话,没有好处,离开了组织我
龚厚钦说,吵完之后,书记额头冒汗,后来还道了歉。龚厚钦用拇指掐住小指顶端,露出来一小截:“我哪怕有这么一丁点小问题,都欢迎你查处我。”
还有一些隐伏的危险未被发觉。有一个陌生人通过在博客留言、公用电话和QQ等方式联系上龚厚钦,自称曾当8年特种兵,受人之托,跟踪龚厚钦两个月,伺机下手,后来因为佩服龚厚钦的为人,停止了行动。
“我不忍心下手,但这是违背我这一行的职业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