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中几个意象的分析
鲁迅在小说《药》中讲述了一个令人毂觫的故事,成功地塑造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者夏瑜在“黯淡夜”之中那种不计及私利和个人痛苦的革命先驱者的英雄形象,揭出了中国社会当时的病苦,引起了人们高度的“药救”注意。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先生成功地塑造了几个意象,使小说的内涵和艺术氛围增强。
一、关于路的意象分析
在第四部分的十四个自然段中,有人说前三个自然段只是起为情节发展作必要铺垫的作用——华大妈与夏四奶奶先后来为各自的儿子上坟,为以后的情节作了必要的铺设。这种说法只是注意到了情节的发展,没有注意到这一部分中孕蓄的路的意象。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弄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这一段中,我们发现坟墓被中间的路界限分明地分成了“左右”两边。左边的那是“犯人”的墓地,右边的就是众的墓地。这实际上寓意着夏瑜等资产阶级革命者并没有和普通众在“官方地”上站到一起去而是“各自为营”,造成资产阶级脱离众闹革命,最终成为“官方地”中的一座座坟墓(一种失败的象征);普通众没有和革命者站到一起去,最终只能是在“官方地”中继续由其毒害(一种愚昧落后的象征)。一个路的意象将文章主题意义凸现了出来,体现出鲁迅先生高超的语言能力和深沉含蓄的文学艺术风格。
事实上,在小说其后的发展中,华大妈(众母亲)和夏四奶奶(革命者的母亲)在上坟时也是向各自的那一半官地走去的。我们清楚地看出,华小栓和夏瑜两者的坟墓,中间仅仅只隔了这么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将华、夏两家分隔而开,是一道屏障。但这道屏障又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作为众、革命者孕育者,在同时煎熬着失子的痛苦时,从素不相识最终能跨过这条小路,走到了一起。“世上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作为华家和夏家两条线索的最终交融场所,将华家的“可怜性悲剧”和夏家的“可叹性悲剧”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华夏”(中国社会)的悲剧,使小说“揭示”和“赞颂”的悲剧主旨在这里得到了全面升华和开发。
二、关于血的意象分析
《药》通过“人血馒头”这一特殊的药,将“血”这一意象形象而又相当触目地凸现在读者面前,展示出文章的主题。鲁迅先生在很多作品中都用血将小说的主题反映出来——“把当时的黑暗社会看作是屠宰场”。血成为鲁迅先生揭示当时社会的残酷性和国民劣根性的一种通常手段。《狂人日记》中“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通过“血”揭示出旧礼教扼杀人性方面的残酷性和旧社会的那种吃人本质。血的意象在小说中已有初步暗示。在《药》这一小说中,以“人血馒头”这一隐喻方法,更加含蓄地而且深刻地表达了“吃人”这一基本主题。
对于中国当时的社会,鲁迅先生保持着一种清醒而又消极的认识,认识中充满了矛盾意识。一方面通过“血”这一触目惊心的意象,以悲剧性的力量,将他的清醒的启蒙意识浮现出来,而另一方面,他对这种启蒙的效能仍然抱有很大的怀疑。
 
“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无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
 
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消极中对启蒙的怀疑。在“坟场情景”这一段中,华大妈这个众代表只是对夏四奶奶有点同病相怜的感情,却不知道夏瑜是为了要救活象小栓这一些人而死,也不知道小栓反吃了夏四奶奶儿子的血。“血”这一意象,游离于华夏两家之间,烘托出深远的悲剧氛围,同时也透出鲁迅先生对“血”这一斗争形式有无必要的怀疑。
但是这种消极并没有达到绝望程度。鲁迅先生在小说结尾在牺牲者的坟墓上安排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花环,多少有些使人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看到了革命的后继力量。“血”这一意象又寄寓了他对先烈的悼念,也寄寓了自己的理想。用深沉的意象体现深沉的风格,折射深沉的思想。但这种深沉的思想是鲁迅非正常状态下的思想,与他后来的战斗精神是格格不入的。“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坟·娜拉走后怎样》)。从中读者感受到了这种战斗气氛,不由得不敬仰夏瑜,怜悯小栓,同情两位母亲,并且痛恨造成这两种悲剧的黑暗的统治势力。“怀疑”、“苦闷”之中透出“积极意识”,表现出鲁迅先生战斗的毅力。
三、关于花环的意象分析
《药》的第四部分和前面三部分完全不一样。前三部分夏瑜仅仅是由别人的口塑造起来的,这个人始终没有走到读者的面前来,而第四部分,我们虽没有看到活着的夏瑜,但我们仍然看到了一个浩气长存的革命英雄形象,虽然是以坟的形式出现,但小说镜头毕竟推到了夏瑜的身边,我们有机会可以端祥一番这个人物。
最能窥出夏瑜形象意义的就是他坟上的那一圈花环。尽管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是“凭空添上”的,但我们还是以为这个花环是对革命者精神的肯定和对革命者业绩的赞许。《药》所表现的浪漫主义精神决不是仅仅在于花环的位置,在于这个所谓添上的光明尾巴,我们应该与革命者夏瑜的英雄形象联系起来考察,出它内在的线索,看出它历史的必然。从夏四奶奶的心理活动文字中,我们发现这个花环不是自生自长的,不是小孩编着玩的,不是亲戚本家送的,也不是夏瑜“特意显点灵”,只有一种可能,即同情夏瑜、支持夏瑜的人送来的,这是对夏瑜的一个最完全的赞美,表明革命者是杀不尽的,革命还是有后来人的。鲁迅先生通过“曲笔置花环”寄寓了他对先烈的悼念,也寄寓了自己的理想。由是我们坚信鲁迅还是以一种较积极的态度投入到小说创作中的。
《呐喊·自序》中说“……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呐喊》本身的意向是积极的,
作为其中的一篇不应该就此消沉下去。鲁迅之所以说是“凭空添上”的,那是因为资产阶级民主党人的弱点注定他们不可能“唤起民众”,不可能彻底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但这些人的革命精神就象闪电一样划破黯淡的夜,打破了“五四”前夕一切使人压抑的精神枷锁,显示出作者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
奔驰官方当时的“主将不主张消极”,“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步调的”(《自选集自序》),革命的形势也注定鲁迅这些文学巨匠不会作消极的沉默。“……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在于将来……”,不管鲁迅当时怎样寂寞、苦闷、怀疑,但他始终没有失去希望。再说,“为了忘却的记念”就是“为了战斗的记念”。鲁迅先生认为,沉默、忘却不是对死者的最好的记念,只有战斗、斗争才是对革命者最好的记念。同样,对于这些革命者,最好的记念形式不是消极对抗,只能积极唤醒民众,使他们加入到战斗中来,才有“毁坏铁屋”的希望。这才是鲁迅先生的一贯主张。
鲁迅先生用积极的心态为夏瑜这样一个革命者添上了一圈美丽的花环,这是对夏瑜英勇斗争精神的肯定和赞美,其积极性就在于寓意革命者是不会被杀绝的。虽然一个夏瑜被杀,但还有许多后继的人赶上。这样达到呐喊的真正目的——“聊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
他不惮于前驱”,激励和鼓舞民众加入到推翻旧世界的斗争之中。正是《药》这部作品装点“欢容”,增加“亮”,主张“积极”的地方。
四、关于乌鸦的意象分析
关于《药》的结尾的氛围,许多人都是从《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式的阴冷”一句来理解乌鸦的,认为乌鸦的叫声增加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性,表现着两个母亲的生活的暗淡和内心的痛苦。其实这是一种脱离文章主题来理解情节,造成认识的片面性。
 
乌鸦的出现在本文来说有两种作用:
(1)    增加了小说阴冷的氛围
鲁迅在1935年致肖红信中说“至于老王婆(肖红作《生死场院》中的人物),我却不觉得怎样鬼气,……安特莱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比王婆鬼气”。这是针对借鉴安文《默》来说的。
《默》写的是牧师伊革那支的女儿因其父专横而卧轨自杀,老伴因受其刺激太大,终日僵卧不语。因此周围的人都非议伊革那支。伊革那支看到老伴及女儿生前的房间,感到一阵空寂,渐生悔意。因此到女儿坟地上去忏悔。他连叫数声女儿的名字“威罗”,感觉到一阵应答的声音从坟中悠然而出,牧师感到了无穷的沉寂与恐怖,飞一样地逃回家中,跪在老伴面前请她原谅。可是女人已死去,永远保持了沉默。
《药》最后一部分,即第四部分情节发展上明显带有《默》的烙印,乌鸦的叫声作为最阴冷的事物象征的本义明显增强了小说氛围。尤其是小说最后乌鸦“‘哑’的一声……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哑”、“张”、“挫”、“飞”、“箭也似的”,造出一种非常阴森恐怖的小说氛围。加之第四部分描写的是坟场情节,其若有若无的声息,时缓时快、时简时繁的笔墨更是增添了一种悲凉、凄惨的环境气氛。小说是讲究氛围的,但我们不应忘了这氛围就是当时中国官地上的社会环境,也是当时华夏两家母亲生活的范围。这种凄残的小说氛围揭示了华夏两家人物悲剧的根源,有力地控诉了当时万恶的旧社会。这种巨大的社会革命彩,也使鲁迅“战斗的革命民主主义”与安特莱夫“虚无主义、悲观主义”者有一个显著的界限。
(2)    是一种呐喊的象征
乌鸦这个意象不能仅仅从小说氛围上来理解,应该从整个《呐喊》的主旨中去理解。
《呐喊自序》中有这样一句话:“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这乌鸦的叫声正是这种“寂寞里的呐喊”,一种“陌生人中的呐喊”,带有一种明显抗争的意味。
鲁迅先生在《坟写在〈坟〉里面》中说:“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时候为止”。这抗争的形象和《药》中的乌鸦带有极其相似的地方。《药》中的乌鸦是“缩着头,铁铸一般”“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这是一种革命者的雄姿、力量在阴森恐怖社会中的具体反映,是为了给这世界“多有点缺陷”,让“那些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舒服几天”,是一种“穿着甲”,“站着”对抗这个社会的一种战斗形象。
小说最后,乌鸦“‘哑’的一声大叫……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这“哑”的一声是对夏四奶奶的“这是怎么回事呢”疑问的最直接的回答,同时也是在陌生
人中的“呐喊”。
夏四奶奶在排斥了花环“自生自长”、“孩子们编着玩的”、“亲戚本家送的”以后,看到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吧”。夏四奶奶已感到自己的儿子是被坑害死的,这是她最大觉悟的地方。但她把敌人的结果放在“天报应”上,想通过乌鸦“显灵”来证实自己的看法是封建迷信的,也是由于革命者脱离了众,使众处在相对愚昧的地步。我们可以看出众是可以教育的,也是急切需要教育的。倘若乌鸦这时飞上夏瑜的坟顶,则夏四奶奶对自己的看法就会深信,最终达到一种“觉悟”的地步。但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战士、一个反帝反封建的斗士,鲁迅是不会通过这种唯心宿命的方式来教育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