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深层国家及其与特朗普的矛盾
作者:付随鑫
来源:《当代世界》2017年第05
        美国深层国家即美国国家安全权势集团,其核心是情报部门、国防部和国务院等政府机构,也涉及情报和国防承包商、华尔街、硅谷等外围集团。美国深层国家起源于冷战初期,在国家安全政策方面具有较一致的观念和利益,很大程度上不受民选领导人的影响和监管。特朗普就职以来已与它产生不少矛盾,施政受到严重制约。考察特朗普政府的未来发展,需认真评估两者之间的矛盾以及对特朗普通俄门的调查。
        近年来,深层国家(Deep State术语成为分析美国政治的常用语,特别是在2017年初特朗普指责美情报机构和官僚阶层泄密之后,随着总统与情报机构关系陷入紧张,该术语引起美国媒体界和学界的广泛关注。深层国家确实能解释美国的部分政治现象和特朗普的某些执政阻力,同时也存在误用和滥用的风险。
        美国深层国家的起源
        “深层国家这一概念源于土耳其,被认为是该国政治体制内一个具有很大影响力的秘密网络,由军队、情报界等国家安全机构和依附于他们的文官构成。它自称信奉凯末尔主义和坚决捍卫国家利益,力图消除对土耳其世俗民族国家的任何威胁。深层国家被视为土耳其的国中之国,曾反复地使用暴力来干预土耳其民主政治进程。[1]这一政治现象在中东和拉美各国广泛存在。
        美国的深层国家大致等同于它的国家安全权势集团(National Security Establishment)。迈克·洛夫格伦(Mike Lofgren)是美国深层国家的最早研究者之一,他将其界定为国家安全和法律执行机构的混合体。[2]加州大学教授彼得·斯科特(Peter Scott)认为它既包括国家安全机构,也包括相关的外围权势集团。深层国家与许多阴谋论所提及的秘密统治集团等概念并非一回事。因为即使对深层国家而言,进行成功的有组织的密谋也是非常困难的。
        美国的深层国家主要是冷战初期发展起来的,至今仍保持着较一贯的观念。美国历史上一直存在浓厚的反军国主义、反国家主义和孤立主义传统,但到冷战初期美国形成了国家安全国家(National Security State的观念。1947年的《国家安全法》建立了国安会、国
防部、参联会和中情局等主要国家安全机构。由此诞生的国家安全精英具有一种大体上延续至今的意识形态:他们大多非常职业化,具有技术官僚彩,在党派政治中保持中立,在内政方面倾向于温和的改良主义,在外交上兼具现实主义和国际主义理念,主张维持强大军力,积极介入海外事务,传播美自由民主价值观,捍卫美全球霸主地位。[3]
        这种现象在历届政府都能看到。例如,美国第35任总统肯尼迪就曾为国家安全人选特意请教深层国家的资深专家、共和党人罗伯特·罗维特(Robert Lovett)。奥巴马邀请共和党人罗伯特·盖茨(Robert Gates)留任国防部长。前中央情报局(CIA)局长、民主党人莱昂·帕内塔(Leon Panetta)在抓捕本·拉登前曾向众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共和党议员迈克尔·罗杰斯(Michael Rogers)做了通报,而后者则承诺如果行动失败,他将在口头上为该行动辩护。[4]
        “深层国家的构成
        美国深层国家的核心是负责国家安全的政府机构。国务院、国防部、国土安全部和司法部是其主要组成部分,特别是中央情报局(CIA)、国家安全局(NSA)和联邦调查局(FBI)等情报机构。财政部的某些机构也被视为深层国家的一部分,因为它们监管资金流
动,执行国际制裁。司法分支的某些领域也属于深层国家,例如外国情报监督法院,它专门负责审批NSA等机构对美国境内外间谍进行监控的申请。深层国家还包括国会两党领袖和国防、情报委员会的首要成员。
        “深层国家的外围包括一些与国家安全有关的非政府部门,特别是集中在华盛顿环城公路附近的大批情报和国防承包商。美国有85万通过绝密安全审查的合同工,其数量比同类政府文官还多。70%的情报预算都流向了承包商。20171月份去职的国家情报总监詹姆斯·克拉珀(James Clapper)就是美国最大情报承包商博思艾伦咨询公司的前总经理,他的前任约翰·麦康奈尔(John McConnell)则是该公司现任副主席,另外斯诺登也曾是该公司的雇员。[5]这些私营承包商不仅参与国家安全议程,而且很少受到民选官员的监管。它们大致相当于美国第34任总统艾森豪威尔所警告的军工复合体
        “深层国家还一直与华尔街存在密切交流。华尔街不断向深层国家提供金钱和人员。华尔街律师艾伦·杜勒斯(Allen Dulles)在1947年协助组建了CIA,并成为其首任文职局长。[6]反过来,深层国家的卸任官员也常到华尔街继续发挥影响力。美国前中央司令部司令和中情局局长戴维·彼得雷乌斯(David Petraeus)并没有金融从业经验,但卸任后却能进
入华尔街著名投资公司科尔伯格·克拉维斯·罗伯茨(KKR)集团。许多硅谷公司也与深层国家有密切的联系。它们一直在主动收集用户信息,深层国家在这方面很容易得到硅谷的协助。谷歌、苹果和Facebook等著名硅谷公司都曾加入NSA的棱镜项目。
        “深层国家的特点
        “深层国家的关键特征是它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民选领导人的影响和监管。美国历史上未曾对深层国家施加过一套有效的制衡机制。这是因为国会不愿限制总统作为总司令的宪法权力,况且许多秘密机构都是国会立法创建的。虽然法律规定总统须保证国会完全和及时地获悉情报活动,但实际上他只向国会的情报八人帮(即两党在两院及其情报委员会的领袖)介绍情况,且通常在事后。情报预算也不详细列出,资金的使用很少受到国会的监管。外国情报监督法院几乎从不否决NSA的监听请求,其裁决不仅是秘密的,而且不允许上诉。[7]
        “深层国家不时会与民选官员发生冲突,甚至干预民主政治。肯尼迪就对军队和情报部门提供关于越南的片面信息和不断迫使他升级越战的做法颇为不满。肯尼迪还对国务卿杜勒斯领导下的CIA的权力扩张感到震惊,以致让他的弟弟来监管所有秘密行动。奥巴马曾拒绝
军方派地面部队介入叙利亚冲突和打击伊斯兰国的建议,并在2012—2015年间阻止了美国海军进入中国南海岛礁领海的要求。美国曾发生的最像土耳其深层国家的事情应该是埃德加·胡佛(J. Edgar Hoover)治下的FBI。胡佛将FBI的情报搜集能力转化成他的政治权力。尼克松曾试图解雇胡佛,但由于担心胡佛会泄露关于他的秘密信息,只好放弃。在胡佛死后,国会通过法律限制FBI的权力,包括规定FBI局长的任期不得超过十年。
        另一方面,不应夸大深层国家不受民选政府影响或是蓄意操纵民选官员的程度。实际上它的独立性受到不少约束。
        第一,美国深层国家不是一个像土耳其深层国家那样的有组织的反民主集团。它只是一个关心相同议题和具有相似观念的松散网络。美国深层国家总体上是职业化的和政党中立的。泄密通常只是个人行为,而非有组织的密谋。
        第二,深层国家的许多秘密活动只是民选官员达成政治目标的手段。小布什政府想打击伊拉克,CIA就提供误导性情报;奥巴马政府不想卷入地面战,军队就使用无人机进行斩首。即使特朗普想跟普京接触,情报部门也不得不帮忙。
        第三,民选机构对深层国家的监管在与时俱进。在20世纪70年代,由于越战和水门事件,国会为情报和军事部门建立了更现代的监管体系。国家安全官员必须经常去国会的相关委员会作证,秘密行动必须向两党国会领袖做简报。信息技术的进步也使外界对深层国家的监督变得更容易,维基解密就是典型例子。
        第四,深层国家并非不可改变和不受影响。美国通过安全审查的政府雇员和合同工超过500万人,像斯诺登那样的个人就可能改变一个机构运作,因此深层国家面对单点故障很脆弱。民选官员还可能随时减少深层国家的人员和预算。奥巴马曾大幅度削减国防部预算,而特朗普试图削减国务院28%的预算。
        特朗普与深层国家的矛盾
        特朗普上任之初就对情报界发起猛烈攻击,激烈程度罕见。他在竞选期间就指责情报机构在伊拉克战争期间制造了萨达姆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假情报。特朗普还否认CIAFBI关于俄罗斯干预美国大选的结论。在媒体引用匿名消息指出国家安全顾问弗林曾误导副总统彭斯后,特朗普愤怒地指责情报部门和官僚机构非法泄漏绝密信息。他还在不提供证据的情况下坚持指责奥巴马曾授意情报机构在竞选期间监听特朗普大厦。
        美国情报界也对特朗普感到不安。他们对深受特朗普信任的弗林缺乏好感,而且曾拒绝让他的一个重要助手通过安全审查。这种矛盾不免让一些人怀疑是情报部门故意泄漏了关于弗林不当行为的消息,最终迫使他辞职。特朗普曾有意让其毫无相关经验的密友斯蒂芬·范伯格(Stephen Feinberg)负责审查所有情报部门,但遭到后者的强烈抵制;还有报道称,一些情报人员出于担心,对总统保留了一些敏感情报。[8]
        特朗普的亲信和美国右翼人士将泄密事件和特朗普所遇到的阻力归咎于深层国家的阴谋。特朗普的白宫亲信经常提及深层国家,他们认为情报机构和留任官僚,通过泄密或其他内部手段来引导政策和阻挠特朗普施政。特朗普的首席战略师斯蒂芬·班农(Stephen Bannon)曾详细地对特朗普说道深层国家是其总统职位的直接威胁。[9]特朗普看来接受了班农关于深层国家的说法,他将泄密看作情报官员和留任的奥巴马政府官员摧毁他的阴谋。[10]这个术语的阴谋论彩导致它在保守派媒体深受欢迎,同时主流媒体也都广泛提及。
        特朗普与深层国家的矛盾导致他的执政遇到很大阻力,不得不改变竞选中的承诺。特朗普在竞选中就遭到国家安全建制派的大规模公开反对。改善美俄关系曾是他最热心的外交
议题,但遭到深层国家的强烈反对后不得不转而对俄示强,公开谴责俄罗斯侵占克里米亚。特朗普还想放弃许多国际责任,攻击美国与日韩、北约的同盟关系,但他现在不得不重申加强与盟国的关系,承诺保护欧洲免受俄侵犯。
        特朗普与深层国家的矛盾有多方面的原因。第一,两者存在理念冲突。特朗普来自建制派之外,他的外交观念带有明显的民族主义彩,与深层国家秉持的国际主义传统相去甚远。第二,深层国家对特朗普所器重的班农和弗林等非主流人士感到不满。第三,特朗普喜欢贬低深层国家中各机构的工作。他公开承认对情报部门提供的每日简报毫无兴趣,还用民粹主义的言辞激烈地攻击官僚机构和权势集团。第四,特朗普对深层国家的误解和攻击很大程度上由于他严重缺少政治经验。泄密可能主要源自特朗普充满内斗和疏于管理的白宫班子而非深层国家[11]他第一次特斯拉起诉特朗普政府旅行禁令的失败部分由于他根本没有寻求深层国家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