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第2期
特朗普政府重整核军备动因研究*
崔建树
【内容提要】特朗普当选美国第45任总统后致力于重整核军备，大力推进美国核武器系统的现代化。其奉行这一政策的主要动力有：美国认为，俄罗斯积极谋求世界大国地位，中国经济与军事实力迅猛发展，其他新兴大国的体性崛起，世界政治重回大国地缘政治竞争，美国世界霸权地位面临严峻挑战；俄罗斯在冷战结束后把核力量作为追求世界大国地位的基石，不仅大力推进战略核武器的研制与部署，还重建战术核力量，中国的核力量现代化也取得了较大进展，朝鲜和伊朗在核力量建设方面也取得进展，美国对上述国家核力量发展高度疑虑；美国战略核力量因受精确打击威慑等军事学说的影响在国家安全中的地位降低，长期投入不足，核武器库老化严重；美国核力量部队因冷战后爆发核战争可能性降低，战备松懈，管理混乱。特朗普政府的重整核军备政策固然可以进一步提升美国战略核力量的优势地位，但它也会相对削弱美军常规力量优势，甚至会出现边际收益小于边际成本的情况。美国重整核军备必定会引发核军备竞赛，从而动摇全球战略稳定。
【关键词】特朗普政府；重整核军备；核武器系统现代化；核安全
【作者简介】崔建树，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战略研究中心教授，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南京邮编：210039）。
【DOI】 10.14093/jki10-1132/d.2019.02.007
【中图分类号】 D815.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2095-574X（2019）02-0137-19
*本文是国防科技大学重点项目“美国特朗普政府核战略调整与中美战略稳定”（项目编号：JS18-02-0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衷心感谢《国际安全研究》编辑部匿名评审专家的修改意见，文中疏漏由作者自负。
特朗普政府重整核军备动因研究
2016年11月，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当选为美国第45任总统。从个性上讲，特朗普与他的前任奥巴马总统判若云泥，在对待如何建设美国核军备方面尤为如此。奥巴马在其履新之初提出了建立“无核武器世界”的理念，尽管在其执政后期批准增加核武器系统现代化预算，但他这么做主要是迫于核安全形势的压力。① 而特朗普在推动核武器系统现代化方面则要积极得多，在当选总统后不久，特朗普就发“推特”（Twitter）称“美国必须大力增强和扩大核力量，直到有一天这个世界明白核武器是怎么一回事”。② 履职后，特朗普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痛批2010年美俄签署的《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The Ne
w Strategic Arms Reduction Treaty, New START）是美国“达成的另一项坏交易”。③ 与奥巴马主要着眼于核武器库的安全不同，特朗普更着眼于战略方面的考虑，力推重整核军备。
为重整美国核军备，特朗普在2017年1月27日指示国防部根据新的国际战略态势拟订新版《核态势评估》报告。经过一年多的研究、讨论和反复修改，2018年2月2日，国防部对外正式发布了具有强烈特朗普彩的《核态势评估》报告（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 2018），把大力推进美国核力量建设作为特朗普政府核战略的中心内容。④ 在特朗普强化核力量思想的推动下，2018年美国国防预算大幅增加了核武器系统方面的拨款，其中用于运营和维持目前核力量的经费占整个国防开支的6.5%，用于核武器系统现代化的预算占2%～3.5%。⑤
综合美国国会预算局（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CBO）、美国国会研究署（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CRS）和美国国防部2017和2018财政年度预算申请书公布的内容，美国正在开展或准备开展的核武器现代化项目主要有：（1）海基战略核武器现代化（SSBN）项目，包括现役的三叉戟D-5
① “Remarks By President Barack Obama in Prague as Delivered,” April 5, 2009, v/the-press-office/remarks-president-barack-obama-prague-delivered.
② “Donald Trump’s Twitter,” December 22, 2016, twitter/realdonaldtrump/status/ 81197722
3326625792；Carol Morello, “Trump Says He Wants to ‘Greatly Strengthen and Expand ’ U.S. Nuclear Capability,” The Washington Post, December 22, 2016, www.washingtonpost/ world/national-security/donald-trump-says-he-wants-to-greatly-strengthen-and-expand-us-nuclear-capa bilitiy-a-radical-break-from-us-foreign-policy/2016/12/22/52745c22-c86e-11e6-85b5-76616a33048d_s tory.html?utm_term=.f781339a9d02.
③ “Highlights of Reuters Interview with Trump,” uters/article/us-usa-trump- interview-highlights/highlights-of-reuters-interview-with-trump-idUSKBN1622RG;《特朗普谈扩充核武库意欲何为》，人民网，2017年2月26日， world.people/n1/2017/0226/c1002- 29108383. html。
④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Washington, D.C., February 2, 2018, pp. 5-18, v/News/SpecialReports/2018NuclearPostureReview.aspx.
⑤ U.S. 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 (GAO), “Nuclear Weapons Sustainment: Fiscal Year 2018 Nuclear Forces Budget Estimates,” November 2, 2018, v/assets/700/695204.pdf.
2019年第2期潜射导弹延寿、开发新型弹道导弹核潜艇、开发新型弹道导弹核潜艇配属的弹道导弹等；（2）陆基洲际弹道导弹（ICBM）现代化项目，主要内容为更换陆基洲际弹道导弹引信、开发新型陆基特斯拉起诉特朗普政府
洲际弹道导弹、建造新型陆基战略威慑系统的基础设施和通信系统等；（3）空基战略核力量现代化项目，主要内容是开发B-61尾翼附件和B-21新型轰炸机、研制区域外远程打击武器平台等；（4）核弹头延寿与开发新型核弹头项目，包括对海基战略核力量的W76核弹头进行延寿、对W88核弹头进行改型，研发三款陆基和海基通用核弹头以及研制空基的B61-12型核、W80-4核弹头和下一代B61核等；（5）核武器指挥与控制系统的现代化项目，主要有升级改造基本应急通信网络、改造国家军事指挥中心和推进与核武器指挥控制有关的卫星系统等。①主要项目推进计划见图1：
图1  2015～2046年美国核武器系统现代化推进计划表 ②
①崔建树：《美国核武器现代化的原则、规划与进展》，载《当代美国评论》2018年第3期，第90-114页。
②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CBO), “Approaches for Managing the Costs of U.S. Nuclear Forces, 2017 to 2046,” October 31, 2017, v/publication/ 53211, p. 10.
特朗普政府重整核军备动因研究
推进核武器现代化花费巨大。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局公布的报告，完成核武器现代化改造的总投入按2017年的币值计算大约为1.242万亿美元，其中核武器运载系统和核弹头延寿与翻新的支出为1.058万亿美元，指挥与控制系统的改造费用为1 840亿美元。如果将通货膨胀因素计算在内，总花费将高达1.7万亿美元。①
从美国能源部和军方推出的核武器系统现代化项目、研制时间安排和投入资金可以看出，美国政府高度重视核武器系统的战略意义和推进核力量建设的决心。冷战结束后，美国凭借强大的常规力量优势，致力于降低核武器在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特朗普为何一上任就反其道而行之，大力推动核军备的重整？笔者认为，主要原因是美国政府断定当前世界政治重回大国地缘政治竞争、美国的对手正在大力发展核力量、美国核武库整体老化和战略核力量部队问题频现等。
一  特朗普政府认为世界已重回大国地缘政治竞争
特朗普政府重整核军备的主要原因是外部安全环境。奥巴马政府在评估外部安全环境时，将“核恐怖主义”列为“最迫在眉睫和最极端的危险”；② 而特朗普政府认为，自2010年起，美国面临的外部安全环境大为恶化，其最大特征是世界“重回大国竞争”。与奥巴马政府2010年《核态势评估报告》将核恐怖主义列为美国面对的头号威胁不同，2018年版《核态势评估报告》的第二章——“正在演进的和不确定的国际安全环境”——竟然未提及“核恐怖主义”问题，而是大谈大国竞争。③特朗普政府认为美国正面临其他大国的战略竞争。为因应国际战略形势的变化，美国必须从全球反恐战争中抽身，重回大国地缘政治角逐。在美国看来，俄罗斯和中国是美国霸权地位的挑战者，其中俄罗斯军事实力强大，中国经济潜力巨大。美国认为，俄中两国均在大力推进军事力量建设，都有成为全球性大国的雄心，如果放任两国向前发展，美国的全球霸权将面临严峻挑战。④
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实力骤降，近几年因页岩气革命导致的国际原油价格暴跌
①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 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 (CBO), “Approaches for Managing the Costs of U.S. Nuclear Forces, 2017 to 2046,” October 31, 2017, v/publication/ 53211, p. 10.
②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 Washington, D.C., April 1, 2010, p. iv, v/Portals/1/features/defenseReviews/NPR/2010_Nuclear_Posture_Review_ Report.pdf.
③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 Washington, D.C., February 2, 2018, pp. 5-18, v/News/SpecialReports/2018NuclearPostureReview.aspx.
④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 Washington, D.C., February 2, 2018, v/News/SpecialReports/2018NuclearPostureReview.aspx.
2019年第2期
又使俄罗斯经济雪上加霜。①尽管如此，美国依然视俄罗斯为全球性威胁，这里面有历史、文化和现实因素。在历史方面，美俄两国除美国内战时期沙俄奉行武装中立政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共同抵抗法西斯国家侵略的短暂时期外，历史上的美俄关系多半比较微妙。早在19世纪30年代，法国贵族阿历克西·
德·托克维尔（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就预见到刚刚立国的美国和当时还非常落后的俄国终究有一天会出现战略竞争：“当今世界上有两大民族，从不同的起点出发，但好像在走向同一目标。这就是俄国人和英裔美国人……美国人在与自然为他们设置的障碍进行斗争，俄国人在与人进行搏斗。一个在与荒野和野蛮战斗，另一个在与全副武装的文明作战。因此，美国人的征服是用劳动者的犁进行的，而俄国人的征服则是靠士兵的剑进行的……他们的起点不同，道路各异。然而其中的每一个民族都好像受到天意的密令指派，终有一天要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② 作为两个“各主世界一半的命运”的超级大国，俄罗斯和美国都有建立“帝国”的欲望，只不过俄罗斯的目标是要成为“第三罗马”，美国的目标则是要成为“新罗马”帝国。就政治文化而言，俄罗斯相较于美国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俄语的“безопасность”（安全）的内涵远比英语的“security”（安全）丰富。在西方人看来，安全意味着对权力运用进行限制，而俄国的历史教训则是“限制权力的结果是灾难”，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多数俄国人一以贯之的安全观：“俄国必须不断向前滚动，必须以其不可阻挡的惯性碾碎前方的一切障碍。”③就政治现实而言，尽管国力在冷战后暂时衰退，但俄罗斯的大国雄心并没有改变，仍坚持维持在世界上发挥世界大国作用的战略空间。为此，俄罗斯在2014年3月撕毁1994年达成的尊重乌克兰独立和领土完整的《布达佩斯备忘录》，吞并克里米亚。克里米亚危机让美国决策层和知识精英坚信俄罗斯的扩张本质没有变。④历史惯性、政治文化分歧和现实政治利益冲突决定了当前和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俄罗斯将一直是美国维持霸权地位的“麻烦”。
与俄罗斯明确宣示要成为世界性大国相比，虽然中国在国际上奉行韬光养晦政策，但快速的经济发展和在军事技术领域取得的一系列突破让美国如坐针毡。2011
①美国能源信息局（U.S. Energy Information Administration, EIA）在2015年发表的一份报告中估计，全球46个国家理论上可开采的页岩气总量约为7 576.6万亿立方英尺（214.5万亿立方米）。参见美国能源信息网，2015年9月24日，v/analysis/studies/worldshalegas。
②[法]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480-481页。
③[美] 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胡利平、林华、曹爱菊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55-56页。
④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The Nuclear Posture Review,” February 2, 2018, www. v/News/SpecialReports/2018NuclearPostureReview.aspx, p.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