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15路车
作者:简
来源:《福建文学》2009年第11
        像这个城市的其他路车一样,从早到晚,K15路埋头拼命追赶着时光和速度。
        我固执地相信,K15汽车椅套路的前身是一条蛇。那时它的肚皮贴紧温暖的泥土,尾梢有节奏地快乐甩动,头顶是绿油油的麦子与玉米,往上是蓝莹莹的天与亮晶晶的星星。它吃田鼠,也捕食青蛙,追随着庄稼一茬又一茬的播种和收获,蜕下了一层又一层的皮,那是一种生命的欢愉与再生。偶尔与扛锄的农夫邂逅,彼此对视一眼,却互不相扰,演绎着古老宁静的农业寓言。
        但一条叫光明大道的一级水泥公路像一柄锋利的刀刃,给乡村开膛破肚,手无寸铁的乡村无可奈何任人宰割,成片成片的麦子与玉米被钢铁的洪流齐刷刷地推倒,被席卷着一哄驱逐出了我们视野,它们正在养育和已经喂大的孩子,——我的那些农人兄弟,守着巨大的留白欲哭无泪,他们的最后一滴泪水早已渗透和滋润了龟裂的庄稼,沿路不断有塔吊站起又倒下,不断有围墙包围又撤退,不断有烂尾楼矗立如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分贝取代了蛙鸣,红绿灯代替了麦秸垛上升起的红月亮,斑马线绊倒了试图横穿马路的羊和它们的主人。
        通车那一天,柔软的蛇摇身变成了坚硬的客车。这听上去有些荒诞,但事实就是如此。K15路从A城的长途汽车站出发,载满了欲望、喧哗、骚动与脚步,穿过解放路,驶上光明大道,一路滑行向前,不停地开门与关门,上人与下人,拐向泰山路与黄河路,最终停靠在B城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然后从B城火车站前的广场出发,载满了欲望、喧哗、骚动与脚步,穿过黄河路与泰山路,驶上光明大道,一路滑行向前,不停地开门与关门,上人与下人,拐向解放路,最终头也不回地进入A城的长途汽车站。我如此不厌其烦地描述K15路的行车路线与状态,是因为每天它都这样掐着一成不变的时间,跑着一成不变的线路,进行着一成不变的运动,刻板守旧得像活在中世纪。它数量上的反复累加,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像一根线索密切串起了两个城市。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像一架天平,两个城市是两只托盘,将往与返同等重量的路程与时间各自放上去,生活四平八稳不起波澜。
        在车上。统一穿着天蓝工装的售票员,一律是年轻女性,手持票夹从前头走到后尾,用一张又窄又小的纸换得我们一张又宽又大的纸,她们都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性,像放羊倌清点自己的羊一样,一只都不能少。正前方悬挂着液晶电视,滚动播放着广告和歌曲、小品、大片,坐在座位上抬头就能看到,这感觉像在一个流动开放的电影院中,却无需对号入座。雪白的椅套上印着鲜红的专治性病广告,什么滴虫流脓淋病糜烂等等,样样包治痊愈。这些纠缠不清的文字痛苦淋漓,抬头低头都能看到,仰在椅背可以亲密接触。我想到了那些贴满电线杆的同样广告,它们冰冷单薄,永远不会抬腿走路,不等落上轻如尘土的目光,马上又被新的广告盖住了。这次换了一则吓人的:黑车支,验货付款。
        羊上路。它们完全是下意识的,不自觉的,走着走着就上了光明大道。这时不是放羊老汉的鞭子在指挥它们,而是它们心照不宣地团结起来,牵着老汉的鼻子在走。老汉挥鞭驱赶它们,张口咒骂它们,它们却一动不动,因此随便听任它们了。它们埋头寻曾经熟悉的草地,曾经熟悉的气息,曾经熟悉的味道,幻想趁主人不注意,飞快地啃一穗矮小的玉米,哪怕是在记忆深处被某个柳树橛子绊上一跤,幸福地跌跌撞撞,咩咩地将这种幸福像水一样传递给同伴,但它们失望了,迷路了,一下子全像不到母亲的羔羊,沉默地站在路上,抬蹄狠狠地踢着坚硬的水泥地,“咚咚的声音像敲响了鼓点,柴油和汽油混合弥漫的味道呛得它们打着喷嚏,不远处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眨巴变幻的眼睛让它们不踏实,频繁咔嚓着拍照限速的闪电刺瞎了它们的方向。这个充斥人的尘世真会隐藏和迷惑它们,咋将过去的一切藏掖得那么好?让它们什么都寻不回来了。它们在路上想得出了神,K15路卖力地鸣着喇叭,沉闷散漫的声浪借助扩音器放大成了分贝,试图冲散它们,它们置之不理,岿然不动,才不管他呢,谁叫他们侵占了它们的领地。车与羊对峙着,直到它们认为捉弄够了车,才迈着优雅的步子,悠闲地踱到了路边,那儿有一溜儿各种适宜人居的楼盘广告,每一块仰面站起,都有曾经熟悉的草地那么大。它们聚拢在广告牌前,抬头对着上面鲜艳欲滴的蓝天、白云与草地,神往与怀想,表情痴迷失蹄跌入了回忆。那一刻,它们想到的一定是草原。低头它们啃噬着蹄底漏网的苍耳,浑身是刺的苍耳像个微型,嚼在口中被引爆了,炸得它们柔软的舌头疼痛,嘴角冒出了血沫,眼底漾出了泪水。
        我站起来比羊高,比它们看得远,但我的目光却被层层叠叠的楼房阻隔住了。站在光明大道两侧,我看不
到真实裸露的土地,看不到随风舞蹈的麦子,也看不到浓阴覆盖下的坟墓。只有一个个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钢筋混凝土的盒子,气势汹汹地,从四面向我反扑、倾斜与挤压,我的喉咙被卡紧了正在慢慢地窒息。面对这一切,我的书写充满了焦虑,我的文字骚动着浮躁,我像倏忽飘荡过原野的一阵风,没有根也没有方向。坐在以屏保命名的虚拟乡村前进行着虚伪而矫情的唯美书写,我不能不承认自己罪孽深重,背负着道德和情感的双重枷锁。我困惑,我迷惘,精神失落陷入了泥淖,思想进入了亚健康。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可怜,活得不如一只羊,是因为羊们对逝去的一切保持着疼痛。是疼痛,让它们警觉,让它们留恋,也让它们清醒。而我面对被各种乱花迷眼的建设的名义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乡村,敏感正在麻木,疼痛正在丧失,愤怒正在消弭,我无所适从毫无重量,仿佛雪花消失于雪花中。
        一些人走在故乡的明月中,另一些人走在异乡的孤独里,K15路也不例外。他们上车买票,报出一个个沾满泥土芬芳的名字,它们是一个个村庄,曾经将发达顽强的根系牢牢地扎进泥土中,接续生生不息的农事香火,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没有谁怀疑它们的存在意义与现实价值。但现在,它们正被连根拔起,一个个村庄消失了,一人迁徙了,仅留下了无数钢筋混凝土的鸟窝。若干年后,他们记得的一个个名字,剥落了泥土和根系,将成为城镇崛起中残存的记忆,最后的牧歌。
        K15路仍旧奔跑在光明大道上,丝毫没有慢的迹象,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有人大概嫌它跑得不够快,冲着它背后一遍遍地喊:兔子快跑,兔子快跑!
        但它的前身的的确确是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