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意之心,烛照生命微光
——评黎紫书长篇小说《流俗地》
百翔雪 樱
读长篇小说就是读一个社会或地方的心灵史和发展史,就是读弥漫生活深处的烟火漫卷或悲欢离合。黎紫书的长篇小说《流俗地》,为读者们带来不小的惊喜与感动,字里行间内蕴着打动人心的精神力量。
《流俗地》的核心故事并不复杂,讲述盲女古银霞与一座马来小城的悲欢故事,她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底层社会向善向暖的“浮世绘”长卷,以“楼上楼”小社会为中心打开马来华人世界的生活之窗,于数十年历史深处掘进生命微光,洞察世态炎凉、溯洄童年时光、定格爱恨情仇、阐释风俗与况味,读来犹能引人共鸣、兴发情志,给人以回味不尽的文化思考和审美精神。
一、黎紫书的“野心”与创新
长篇小说家大都像野生动植物,具有强大的韧性和吸纳能力。通读这部小说,人物错综交织、情节支脉跌宕、细节侧笔繁多,关二哥、马票嫂、保华哥、顺利嫂、小姑莲珠、女佣玛娃、印度小妹等小人物林立,给人眼花缭乱的视觉冲击感和逼真感,市井气、俚俗味、众生相扑面而来,如她在后记中所说,“拿《红楼梦》来说自然是过于托大了,曹雪芹这小说里头哪怕一个丫鬟都
内容提要:黎紫书的《流俗地》堪称华语文学世界的“现象级”,她以家乡怡保为背景讲述一个盲女和一座城的故事,蕴藉乡恋、眷恋、爱恋,以及历经生老病死和社会动荡后的伤痛,勾勒出一幅底层社会向善向暖的浮世绘,彰显她的“野心”和创新。与此同时,“盲女奇遇记”又是多元族社会众嚣语境中的文化镜像,以“诗意之心”烛照生命,让悲悯之光照进现实,犹如打开人性的盲盒,窥见人性的共通点和平等心。流俗又不俗,斑斓又丰盈,黎紫书以这部长篇小说完成了灵魂重构,不仅是女性的救赎与爱,更多的是回味不尽的生命意涵。
关键词:黎紫书 流俗地 诗意之心 生命微光
比《流俗地》里任何一个人物风雅而有逸趣。可我既然要着墨于流俗之地,自然追求的不是风雅,而是‘风俗’。”她既是为书名正名,强调“流俗”并非贬义,而是世俗人情,正如毕飞宇所说,“没有世态人情这根俗骨的支撑,小说叙事就无法真正站立。”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她的文学“野心”,即写一部步《红楼梦》后尘那样的长篇小说,至少是向《红楼梦》所展示的恒常俗世致敬,小说艺术和叙事范式的某种传承跃然纸上。
小说家计文君在《曹雪芹的遗产:作为方法与镜像的世界》中写道,“某种意义上说,那些被我们视为《红楼梦》小说艺术继承者的现当代小说,事实上却是《红楼梦》的‘不肖子’,这不是一个价值判断,而是指出一个事实。对于小说来说,原本就该‘不肖’,‘不肖’才会有新的可能性,陈陈相因意味着小说
的死亡。”对《流俗地》来说也是如此,黎紫书延续长篇小说《告别的年代》里“开天辟地、舍我其谁”的精神气度,却是对边缘文学、经验匮乏、文学终结等危机的一种超越,于市井街巷的流动时光中开掘出不俗的人生图景。《告别的年代》的主人公杜丽安是戏院的售票员,嫁给帮会头目做继室,后来蜕变为平乐居茶楼女老板。小说结尾处写道,“……杜丽安几番周旋,终于成功将酒楼盘下。重新装潢后的新酒楼于中秋节后开张。杜丽安之弟媳翌年诞下长女艾米蜜莉,弥月时亦在该酒楼摆酒喜庆,当晚宴开十八席,高朋满座,名流云集。”相比之下,古银霞的命运走向也是“皆大欢喜”,却蕴藉着苦尽甘来的悲剧意味,大选日她嫁给了顾老师,却依然要饱受黑暗的困扰,“世界失去了重力,她像一颗无处附着的尘埃,又如一个安静的宇航员飘浮在空中。”或许,只有那只叫普乃的双猫能够读懂她的心思。
二、爱情的可能:让悲悯之光照进现实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杅》中有段经典之语,“小说是演绎例外的大师:它永远要摆脱那些仍在它周围的规则。小说人物的出人意表,仿佛魔术大师胡迪尼。故而不存在什么小说人物,有的只是千千万万不同类型的人。有些是圆的,有些是扁的,有些具备深度,有些只是漫画,有些力求写实,有些只不过轻笔涂抹。”黎紫书笔下的小人物,轮番登台出场,卑微而不失尊严,多舛而不失情义,细辉、拉祖、马票嫂,以及母亲何门方氏、媳妇蕙兰、婵娟、莲珠,春分、夏至等,无形中织成了一张复杂关系网;盲女银霞则是“演绎的例外”,其他人物都是铺垫而已。关于涉及残障人士的题材小说,前有史
兰博基尼烧成废铁铁生《命若琴弦》、毕飞宇《推拿》、弗兰纳里·奥康纳《善良的乡下人》、JM.库切《迈克尔·K的人生与时代》,但黎紫书的构思与之都不尽相同,她把银霞放在大时代背景下,以马来社会最后一代德士电召接线员的独特视角和命运遭际,见证社会变迁;同时,“银霞的奇遇记”又是多元族社会众生喧嚣语境中的文化镜像,锡都就是黎紫书出生的怡保,银霞的声音是另一条草蛇灰线,见证人情冷暖或多元人性。她的声音比味觉、视觉还要敏锐,就像一根灵魂金线串联起马来世界的斑斓生活,“银霞在楼下早已闻得大辉的叱喝,也许还能听见藤条鞭挥下来时的那划破空气的咻咻声响”“银霞还闻得迪普蒂在一旁走过时,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香风”。
古银霞天生视障,在家里做编织网兜和银器。后来进入锡都无线德士公司当接线员,大街小巷的站点她倒背如流,成为有口皆碑的“活地图”。小说开篇,“大辉回来了”,就是以银霞的声音为引子,引出人物的关系谱。大辉与细辉是兄弟俩,与银霞是老邻居,还有开理发店一家的拉祖,她与他们是无话不说的“金三角”。细辉读《象棋术语大全》给银霞听,拉祖在运动会上获得奖杯,他第一时间与银霞分享,送到她的怀里。银霞没有上过学,但棋艺非凡,一次她赢了棋,请求他们带她去坝罗华小学看看,荡秋千时意外摔伤,
幸亏被年轻教员顾老师救起。书中有两处细节令我记忆犹新,一处是他们并肩而行的场景,“拉祖与细辉一高一矮,背着书包,天兵神将似的将银霞护在中间,一人给她挽住一条手臂。二月初呢,阳光如火如荼,一把舔去了他们身上的颜,世界便似乎不分青红皂白了。回家的路上,莲珠特地带三个孩
子绕了点路,沿着人来人往的咸鱼街走回组屋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他们离开了,意味着银霞的童年结束了。那天看戏回家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吃着红豆棒冰,想到自己终究不能与细辉及拉祖一起,每天一同上学,一同走这一条回家的路,忽然心头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咽喉;胸臆间一口翳气吞吐不得,便难过得吃不下去,只有任那棒冰不住淌泪,一串一串滚落到手里。”读来令人几度哽咽。
还有一处是,亲家梦碎。在邻居眼中,银霞与细辉青梅竹马,银霞答道,“我和细辉何来的亲密,又哪来的心结?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长大了便慢慢懂了。”金三角从此瓦解不说,最关键的是结下仇恨,妹妹银铃举办婚宴时独独他们没去,“为什么我们家办喜事,宁愿空着许多座位,也不能让我把拉祖和细辉请来呢?他们两个结婚时,可都是请了我的呀!”后来,随着拉祖的死去,他们的关系彻底崩溃。
“长大就是开始意识到现实,会去想象将来了。”黎紫书没有刻意渲染什么,她让银霞的成长顺其自然,这正是写实主义的回归,也是“归来”后的文化反思。小说里有个文学意象多次出现,即象头人身,象头人身的“迦尼萨”是智慧之神,有四条手臂,却断了一根右牙,断掉的右牙象征为人类作出的牺牲。这无不阐述主旨思想:缺憾始于天地,人人概莫能外,这与黎紫书在小说《疾》中的观点异曲同工,“我感到生命如此无语和不圆融,我们都有所缺。”生命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很多时候,残缺是一种牺牲,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就像失去是另一种获得。古银霞曾进入盲校学习点读,爱上了有妇之夫的点读老师伊迈斯,这段爱情注定无果。银霞用点字机写信拥有双重隐喻,一方面是传达对老师
的爱恋,“写信是一件好玩的事,每次都像打开一个话匣子,又像是谁推开一扇门去到别的世界。那些空间也和这里一样的漆黑和无明,却包容了别的可能。”另一方面,意味遭受天谴,“仿佛看见仓颉造字。”母亲去世后,银霞搬进新买的美丽园,她与当年救过自己的顾有光老师走到一起,这是另一种圆满。最令人深刻的是,电梯禁闭停留期间,银霞和顾老师被关在一起,她倾诉当年在盲校学习期间遭人突袭,打胎后被关在家里五年,这不啻一次精神重创。黎紫书以倒叙手法再现这段经历,多少有些突兀,却流转出她的苦心安排——让悲悯之光照进现实,淡化苦情的渲染,捍卫弱者的人格尊严。
这道悲悯之光,使整部小说立了起来,依次全部打开了,它不是同情的延展,不是善恶的对立,而是建立在自我认识的有限性之上,以小说家的目光对人和世界的探寻与可能,从而塑造出一个启示性的关键人物——银霞。就像银霞周围的人从来没把她当作残障人士一样,黎紫书的文本叙述势必有一个高于俗世的统摄视角,这恰恰是不俗之处。
三、时间的属性:流动的风景与爱
从《告别的年代》到《流俗地》,黎紫书的繁复手法没有变,前者是“想象中的想象”构思布局,后者是非线形的小说叙事。与当下长篇小说“正篇、补篇”的叙事模式相比,比如余华《文城》、王尧《民谣》等,更显示出文本的创新。她以流动的时间拒绝遗忘、对抗平庸、重构精神世界。从一块橡胶带的电子手表说起。这块手表是拉祖送给银霞的礼物,多年后楼上楼的住户也渐搬离,那块手表也没了电,“她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不但没了电池,
连时间也已用磬,像一个沙漏徒有圆滑的流沙地,里头没了沙子。”梁金妹去世后,银铃回去整理物品,发现了那块手表长了霉斑欲扔掉,被银霞夺回收藏起来,与其说她收藏是出于纪念,不如视作不想长大的心愿,所以她才会说,“我要拿他来纪念拉祖,它提醒我,拉祖是一个光明的人。”黑暗中的银霞,活成了一束光,她的光源出自她的童年,确切地说是与拉祖、细辉的珍贵友谊。
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除了拉祖的电子手表,与细辉谈论日光灯的镇流器也是时间的见证。睡觉前,银霞忍不住伸手去碰墙上的电灯开关,“不过须臾,果然听到细辉说的镇流器发出的声音,与外面的世界应和,将她的家与整幢组屋接通起来。银霞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声音竟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只像是有一只蝉或飞蛾什么的被困在灯管里,每一有光,便哀哀鼓噪。”哀哀鼓噪,让人不禁想起张爱玲的哀矜与苍凉,她如是写道,“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银霞就是全书的启示抑或诗眼,因为她“听见这声音,便知道有光了。”
雷克萨斯rx350改装当霞光照进“流俗地”,意味着以开放和包容的态度接纳异域多元文化。王德威教授曾评价黎紫书说道:“营造一种浓腻阴森的气势,用以投射生命无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戏。”不得不说,《流俗地》中的探索之所以略胜一筹,在于一种隐而不彰的隐性暴力,而这种暴力往往肉眼看不到,隐藏在岁月褶皱深处,伴随时间渣滓的载浮载沉,愈发明亮与纯净。就像那块电子手表,它寓意“中断的时间起亚速迈
”,后来因了银霞的爱情,再次被连接上,时间再次流动起来,选举日、办婚宴,为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四、人性的盲盒:白天是疤面,夜晚是普乃
我的爷爷是南洋人,同时掌握闽南语、广东语等多种语言,因此我对异域文学作品有种天然的亲近和钻研。毫无疑问,黎紫书的小说语言徜徉在詹姆斯·伍德所说的三种语言之间,即作家自己的语言、风格、感性认识;角的语言。风格、感性认识;世界的语言,但她最擅长的莫过于不经意间打开人性的盲盒,砰打开一个,砰又打开一个,在读者心头久久回响。她曾说道,“写到最后,还是在写人性,探讨人性的挣扎和无望,比较黑暗的,消极的,无奈的。”拉祖英年早逝,奀仔车祸身亡,叶公、老古的奔波苟活,莲珠成为“拿督夫人”后的不幸婚姻,蕙兰的辛苦打拼,银霞母亲的担虑等,错综交织构成一幅流动的市井长卷,对应着自私、嫉妒、情欲、焦虑。黎紫书最巧妙之处在于侧笔的运用。比如,开头写印度邻居杀死一窝猫崽,她是一对双胞胎的母亲,却做出如此骇人的事情。小说结尾处,又以一只黑白双猫咪结束,这无疑暗示因果轮回。怡保民间素有“自来狗富,自来猫贫”的说法,猫被赋予人性,穿梭于“楼上楼”与“美丽园”之间,这只双猫成为他们的月老,“一只猫吃两家茶礼”,银霞用淡米尔语起名叫普乃,顾老师起名叫疤面,出自电影《疤面煞星》。这并非视障人和明眼人的迥异视角,而是指向自我救赎,黑与白、罪与罚、生与死、美丽与残缺,“流俗”的深意呼之欲出。某种意义上说,双猫也是两场因缘的物证,为顾老师前妻的老公所赠,还有一辆叫莲花精灵的跑车,意味脱胎换骨,再造新人。
发动机制动是什么意思
一部好的小说,是作家无法痊愈的精神创伤的分泌物。《流俗地》中有黎紫书这代马来华人的乡愁、眷恋、爱恋,以及历经生老病死和社会动荡后的伤痛记忆。她借银霞和拉祖之口道出印度尼西亚语和马拉语的区别,“银霞的形容极妙,说印度尼西亚语比马来语黏腻,人们说话像在嚼着
麦芽糖,有一种亲昵的、像是在向亲密的人嘟囔的味道。”显而易见,这是两种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又如,细辉家的女佣玛娃来自苏门答腊,在妻子婵娟指导下,她学会做几道家传好菜,豉汁凤爪、咸鱼蒸肉、香芋扣肉,但她也经常会露一手做几道家乡菜肴,黄姜饭、椰浆蕨菜、酸鱼汤、巴东牛肉等。全书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女佣要回老家时,细辉带她先去补牙,体体面面回乡下,氤氲出慈悲之心。而面对跑出租的老古,银霞深知父亲的桃笑谈,除了风骚冶艳的变性人、良家妇女模样的泰国人、凌晨时半醉归家的女郎,“这些女人譬如朝露,经不得太阳底下蒸一蒸,不值得她伤气劳神。”体现对“微尘众”平视和仁爱,没有分别心。
学者程抱一说过,“真正的传统本身包含着所有可能的现代性。”
是黎紫书这位短跑选手的胜利“归来”,跑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马拉松《流俗地》,捧出了一部令人品读不尽的市井浮世绘,其硬核的内在支撑依然是身份探寻和精神重构,往深处说是女性的自救和爱的轮回,所以这也就不同凡响了,需要赤心赤脚阅读,也需要有一双艺术之眼善于欣赏,如她在小说《野菩萨》中所写道,“女人的文字质感浓稠,叙述的调子缓慢而黏腻,描写的文字远比叙事的文字超悦达起亚k2两厢
出太多,仿佛你看的不是书,而是许多张油漆未干的静物画。那样的文字让人读着呼吸困难,它们串联起来,水草似的蔓蔓而丛丛,每一行字宛若章鱼的腕足伸张,缠上你,抓攥你的意志和心神。”对于《流俗地》同样适用。
(作者单位: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现居济南写作)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