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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八股》补微
张中行
《说八股》是启功先生写的一篇文章,刊于1991年第五、六期《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补”有二义,一是画蛇添足,乃出于我,非原文所有;二是原文中已有微,我不自量,加点油醋,可美其名日补充。“微”也有二义,由启功先生方面说是微言大义,由我方面说是鸡毛蒜皮。破题完,说缘起。是今年(1991),在一次酒饭的聚会上,我遇见启功先生。他很少主动拿自己的作品(包括法书)送人,这一次却例外,酒尚未入唇,就递给我一份复印件。我一看,题目是《说八股》,字数超过三万,不禁大吃一惊。惊之后是喜。何以既惊又喜? 因为时至今日,八股已成为绝学,没有人肯讲,甚至没有人能讲;而我,是一直认为很需要讲。理由有次重要的,是益知。八股,我们喜欢它也罢,不喜欢它也罢,总是一种重要文体,几百年来,有无数的读书人在它上面费过心思,单是看作史实,我们也应该知道它是怎么回事。理由还有重要的,是益智。这是指古为今用,详情留到后面说。说到用,这里想岔开一笔,说说十年以前,我也讲过一次八股(是口讲,不是写)。那是奉编辑室头头之命,为从事编辑工作的一些年轻人讲的。用意也有浅深两种:浅是从事编辑工作,嘴里常说八股,应该见过正牌八股;深是用为殷鉴,从中吸取一些免疫力量。为了避免空口说白话,从大革命时未舍得烧掉的《巧搭文府》之类八股选本中选了三篇,包括节题、截搭题、难作题三种;又为了避免枯燥,除分析、讲解选文以外,还说说来源、变化、精髓、趣闻等。费力不小,效果却很不佳。我想,原因的少一半是八股的形貌和气味,年轻人会
感到离自己太远;多一半呢,是我没作过八股,领会不深,就必致讲得不深不透。启功先生得陈援庵先生指授,是作过八股的,如果他肯讲,那就再好没有。可是推想他不会讲,因为一,这要费大力量,单是资料就不容易,已经是门外有汽车、门内有空调的时代,谁还有兴趣保存马二先生的选批本呢;二是未必有兴趣,这样的大举就太难了。但是他竟写了,看文后的附记,知道是纪念陈援庵先生诞生一百一十周年,才拿出这样的舍身精神的。总之,看到这篇文章,还没往下涉猎正文就心情激动,并未加思索就进出一句:“我要写文章介绍。”不想言者无心而听者有意,过了不很久就有电话来问是否写成。其时我已经读了一遍,撰文介绍的兴趣大增而胆量大减。原因很简单,是有如看他的法书,除了喊
“好,好,好”之外,实在说不出什么。可是偏偏问是否写成的电话又来,只是几个“好”字当然不能交卷,不得已,只好出复印件,再细读一遍,希望由八股的花样中悟出点办法。语云,急中生智,居然从第三节中到个秘诀,日“没话话”,化为具体办法是东拉西扯,能够沾点亲带点故的就请来入座,这就是题目所说的补加微。
手刹时至今日,应该怎样看待八股,问题很复杂。由浮面看,八股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文体,就是昔日,也几乎是绝大多数人看不起。也是几乎,编书目,编文集,都不收。单是名号就不怎么冠冕,如制艺,表示是遵命文学;时文(或其前还要加“烂”),表示是一时不得不用,用过就扔。世间事,任何一件都有个来由,八股之受鄙视也有,那,我想,是一,不能写自己的情意,恰好与为文之道相违,言
非心声,由言者方面说是必无动力,由听者方面说是毫无价值;二,组织程式化与思路之无可无不可相违,尤其日久天长,必使人生厌;三,正如昔人所常说,它是敲门砖,门开了,砖当然要扔掉,正如今代之写学习体会或检查,通过了也就不想再吟诵。但是这情况,正如启功先生所说,“不但这种文体不负责,还可以说它是这种文体本身被人加上的冤案”。这种近于翻案的看法,启功先生举了不少理由,我想总且简而言之,是任何表达形式(或说任何体裁),都既可以表达造反,又可以表达磕头;八股之所以只表达磕头而不表达造反,原因很简单,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只许磕头,不许造反。进一步,或深追一层,是喜欢磕头,痛恨造反。执笔为文的人也属于小民一流,愿意腾达,至少要活,拿起笔,何去何从,就明若观火了。这是泛说,推衍到具体,情况还会更严重,比如明朝嘉靖年间,山东乡试,某士子作“无为而治一节”(《论语·卫灵公》)题,一阵发神经,末尾来几句“大结”,说:“继体之君,未尝无可承之法;但德非至圣,未免作聪明以乱旧章。”高高在上者大怒,结果就逮讯毙于杖下(见《四勿斋随笔》),
这是造反之下,连逆耳之言也不能容忍。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无怪乎历代无数人作八股,都规规矩矩代死圣贤立言,讨活圣上喜欢了。就真只能代死圣贤立言,不能说说自己的吗?根据上面所说任何文体都既可以表达造反又可以表达磕头的文论,自然只能答“也能”。为了说明也能,举一二旧事为证。一件,
记得出于《茶余客话》,总当在清朝初年,一士子名马世俊,应试落第,无以卒岁,到明臣降清的大
名人龚鼎孳那里告帮,文人求乞也要雅,拿自作的一篇八股文请看,题目是“而谓贤者为之乎”(《孟子·万章上》),其中有这样几句:“数亡主于马齿之前,遇兴王于牛口之下,河山方以贿终,功名复以贿始。”伤时愤世,写得沉痛,这位大名人感动得至于泪下,慨然解囊,送了八百两银子。可见为文用八股法,不但可以写自己的,还可以写内心的最底层的。另一件就更上一层楼,见于《甲申传信录》,原文是:“赵玉森至王孙蕙(案都是朝内不小的官)家,涕泣自言:‘受崇祯恩深,然国破家亡,实自作之孽。予捐性命以殉之,理既不必;将逃富贵以酬之,情又不堪。”’意思是既不想为旧朝死,还想在新朝作官。我旧学荒疏,想不出,像这样的意思,除用八股法表达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使难以出口的成为音调铿锵像是也理直气壮的妙文,是八股文的独得之秘(其次才是骈文),因而专就表达能力说,我们也不当小看它。
应刮目相看,理由还可以说得细致些。内容限定代圣贤立言,没什么可说的;只说表达方面,值得颂扬的不少。其一是兼容并包。这是说,它吸收了长行(佛家语,指非韵文)文字的所有表达技巧。最突出的是熔散行与骈体于一炉。所谓八股,专看一股,如起比上,散行,是唐宋八大家,及至向下看,起比下,虽仍散行而处处与起比上对称,又化为《文选》,真是岂不妙哉。大块头之下还有零碎的,如可以忽而诘屈聱牙,是典诰;忽而雄辩,是诸子;考场之外,还可以通篇四书,如传说乾隆末年某士子出家,其妻作八股文表示感伤,开头部分是:“攻乎异端(《论语·为政》),我丈夫也(《孟子·滕文公上》)。夫良人者(《孟子·离娄下>),所仰望而终身也(同上);今若此(同上),吾未如之何也已(《论语·
子罕》)。”又是岂不妙哉。其二是无中生有。这是指本来无话可说,却能说得像煞有介事。八股题有所谓小题,可以少到一个字,比如子日的“日”,有难作题,比如“寡人好”(《孟子·梁惠王下》),都难于下笔,因为没有什么意思好说。可是八股高手有办法,手头有一篇“子见南子”(《论语·雍也》),可以为例。在孔子一生的行事中,见南子(卫灵公的夫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因为南子漂亮而不规矩,所以子路不高兴,急得孔子起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以此为题,有什么话可说呢?要没话话。可是如流行的歇后语所说,“管丈母娘叫大嫂子”不成,因为孔子是至圣,所行要既有理而又堂皇。请看清朝来鸿瑨的一篇,
开头两股是这样写的:
中冓召娄猪之丑,方将搴惟窥客,徒作宫女之招摇;而赏识及于贤豪,转乐睹上国衣冠之。
天猫汽车超市征车兴衰凤之歌,不闻开阁招贤,重沐大君之恩宠;胡片席偶停沫土,反足动掖庭景仰之思。
两股,上股由南子方面下笔,下股由孔子方面下笔,都既典雅堂皇而又不离颂圣;可是具体对号,又像是缥缥缈缈。这是没话话的大本领,恕我说句狂妄的话,包括现在所有率尔操觚的诸公诸婆在内,念了这个,就只能望洋向若而叹了吧。其三是化难为易。适才说的无中生有也是化难为易,这里易标题,是想说更高一级的难。最典型的例子是“破题”。破题的小难是必须意同语异。大难是因为常有超常题。计有三种:一种是小,如上面提到的一字题,会苦于撑不开:一种是大,如某某全章,会苦
于笼不严;还有一种是截搭题,如“斯焉取斯子贡问”(《论语·公冶长》),会苦于合不拢。但世间事就是这样怪,譬如演杂技,要骑独轮车才有人看,作八股也是这样,常常要在破题方面大显神通,偏偏是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事,要让人看着像是易如反掌。举一点点为例。一字题,《论语》第一个字的“子”,某人破日:“鲁论之于至圣。特书子以冠其篇焉。”截搭兼大题,《论语·公冶长》的“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合下二节”(案为“子日:‘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日:‘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某人破日:“勇者不必仁,足民知礼者可类推矣。”还有更怪的截搭题,《制义丛话》引《坚瓠集》,主司试六岁的莫如忠,以《论语》的四个篇名“为政八佾里仁公冶长”为题,莫破曰:“化隆于上,而有僭非其礼者,俗美于下,而有犯非其罪者。”都不只交了卷,而且显出思路的巧。对照现在,幼学生作《我的志愿》,老学生作《我的体会》之类,究竟太容易了。其四是妙不可言。这一段应该由启功先生写,他没写,我这篇小文标明补,不得不勉为其难。但究竟是难,只好取巧,用旁敲侧击法。先乞诸其邻,是六十年以前了,一次,听友人李君的尊人闲谈,由现代文谈到八股文。他在清朝中过秀才,自然是作过八股文的。他说现代文没有技巧,没有味儿,看着没劲。至于八股,那微妙之处,简直可意会不可言传。当时听了,以为这也是一种癖。后来接触一些八股文,才想到李老的所谓微妙,并非故神其说。用老子的
现代越野车报价话说是其中有物。这物是什么?我望道而未之见,只能说感觉。这是来自各种文体,而有不同于任何文体的一种味儿。这味儿,还是说我的感觉,是一种别扭劲儿,或说古奥而生涩。为什么要走这一路?也
许是想避熟?总之,年深日久,它就有了一种特殊的调调,考生合,考官欣赏,都是在这调调上聚会,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相视而笑,是都体会到妙;至于局外人,包括我们大量拿笔杆的,就必致莫明其妙。大量人不明,就明者说,就更加妙不可言。这妙,是深微的巧加特殊的味儿,难以言传,想举事以明之。一件,来于故事。某主人用重资请个有名的先生教儿子举业,连试不中,烦个与先生有深交的人询问原因。先生说是图厚待遇延续。故意不让他中。问如果让他中,有什么办法,先生说非常容易,只是把某处的甲虚字换成乙虚字就成了。另一件,见《茶余客话》,说知县孙肇兴欣赏夏曰瑚的八股文,说必中,但又说:“如此破法不得元。”索笔为易一破,后来中了探花。如果是现代文,不动内容而只是改换星星点点的字句,是不会有化臭腐为神奇的效果的。总之,由技巧的讲究方面看,至少我认为,在我们国产的诸文体中,高踞第一位的应该是八股文,其次才是诗的七律之类,因为,即如借对(如“枸杞”对“鸡鸣”)之类,终归可以用耳目摄取,至于八股的妙处,就非鼻子不可。
杭州交通违法查询以上都是由表达能力方面说。但表达是为内容服务的,而说到内容,只问事而不问理,那就想说好话也难于张口了。因为无论看文还是看写文的人的心理,都是用空话、大话、假话以讨考官、也就是皇帝的臣仆高兴。著文,撇开自己,眼看皇帝,心想皇帝,还能写出什么来呢?只能是空洞无物。其实,如果正反两面都算,由表皮往里看,也会到物,而且不少。那是巧言令,强词夺理,借歌颂以表示甘心为奴才,等等。奴颂主,主得意;由主以外的人看,就一文不值了。
这样说,八股文就有了既不可轻视又应该一脚踢开的两面性。两面难于调和而又不能不兼顾,此本节
开头所以说“问题很复杂”也。我也是秀才书驴券,稿纸写到十张才说到启功先生的《说八股》。从俗,我要写点评介。但这大不易,因为说不胜说。无已,只好用老子的办法,日损之又损,只说我以为最值得说说的三种优点。俊杰汽车
其一是“博”。这还可以扩大到题外,兼点一下人的博,因为文是人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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