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睛】——《你当鸟飞往你的⼭》
鱼眼睛
⼤哥托尼贷款给⾃⼰买了件装备——⼀辆半挂式拖车。但为了还清贷款,他不停地拉货,所以终⽇⽣活在路上。直到他的妻⼦病了,她咨询的医⽣(她去看了医⽣)让她卧床休息。托尼打电话给肖恩,问肖恩能不能替他开⼀两周车。
肖恩讨厌长途运输,但他说如果我跟着⼀起,他就会做。爸爸不需要我在废料场⼲活,兰迪也能给我放⼏天假,所以我们就出发了。先驶向拉斯维加斯,⼜向东前往阿尔伯克基,向西去往洛杉矶,然后向北来到华盛顿州。我原以为能去各个城市开开眼界,但所见的⼤都是卡车停靠站和州际⾼速公路。挡风玻璃⼜⼤⼜⾼,像飞机驾驶舱⼀样架在⾼处,让下⾯的汽车看上去如同玩具⼀般。床铺所在的卧铺厢像个洞⽳,⿊黢黢的,⼀股霉味,到处散落着多⼒多滋⽟⽶⽚和混合⼲果的包装袋。
肖恩开了好⼏天车,没怎么睡过觉,娴熟地操纵着五⼗英尺长的⼤拖挂,仿佛那是⾃⼰的⼿臂。每当经过检查站,他就篡改记录,以显得睡眠⽐实际上充⾜。每隔⼀天我们会停车洗个澡,吃顿⼲果和格拉诺拉燕麦卷以外的饭。
在阿尔伯克基附近,沃尔玛仓库拥堵,要等上两天才能轮到我们卸货。我们在城外,那⾥除了⼀个卡车
停靠站和延伸⾄四⾯⼋⽅的红沙,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吃奇多,在卧铺上玩马⾥奥赛车。第⼆天⽇落时分,我们浑⾝因久坐⽽酸痛,肖恩便说要教我武术。黄昏,我们在停车场上了第⼀节课。
“会了这⼀招,”他说,“你就能⽤最⼩的⼒⽓让⼀个⼈丧失⾏动能⼒。只需两根⼿指头你就能控制⼀个⼈的整个⾝体。⾸先要搞清楚对⽅的薄弱点在哪⾥,再就是如何利⽤它们。”他抓住我的⼿腕折叠起来,把我的⼿指向下掰,让它们不舒服地伸向前臂内侧。他持续施⼒,直到我轻轻扭动,将胳膊绕在背后以减轻受⼒。
“看到了吗?这就是⼀个薄弱点。”他说,“如果我再折,你就不能动弹了。”他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不过我不会那么做,因为那样会疼得要命。”
他放开我的⼿,说:“现在你来试试。”
我把他的⼿腕叠起来⽤⼒挤压,想让他的上半⾝像我⼀样垮掉。他纹丝不动。
“也许你该换个策略。”他说。
他换了个⽅式抓住我的⼿腕——⼀种攻击者可能会⽤的⽅式,他说。他教我如何挣脱,告诉我⼿指哪⼀处最⽆⼒,胳膊哪⼀块⾻头最坚硬。于是⼏分钟后我就能挣开他粗壮的⼿指了。他教我如何对付⼀记重拳,以及瞄准对⽅⽓管的哪个位置。
第⼆天早上,拖车上的货卸完了。我们爬上卡车,⼜装了⼀批新货,连续开了两天车,看着引擎盖下⽅⾻⽩⾊的线慢慢消失,昏昏欲睡。由于⼏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们发明了⼀个说话游戏。游戏只有两条规则:⾸先每句话必须⾄少有两个词,两个单词中的第⼀个字母要调换位置。
“你不是我的⼩妹,”肖恩说,“你是我的‘sittle lister’。”他懒洋洋地说着这⼏个字,把字母“t”发成了“d”的⾳,听起来就像“siddle lister”。
第⼆条规则是,每⼀个听起来像数字的单词,或者⾥⾯有数字的单词,都必须改成⽐原先的数字⼤1。例如“to”这个词,因为听上去像数
字“two”(2),就变成了“three”(3)。
“⼩妹,”肖恩会说,“我们该注意了,前⽅有个检查站,我买不起票,该系好安全带了。”
豫aaaaaa玩够了这个游戏,我们就打开民⽤波段⽆线电,听州际公路上孤独的卡车司机们之间的玩笑话。
“⼤家注意⼀辆绿⾊四轮⼦,”当我们⾏驶在萨克拉门托和波特兰之间时,传来⼀个粗哑的声⾳,“在我的盲区荡悠了半个⼩时了。”
法拉利的标志肖恩解释说,“四轮⼦”是⼤牵引挂车司机对其他⼩汽车和⽪卡的称呼。
电台⼜传来另⼀个声⾳,抱怨⼀辆红⾊法拉利以⼀百⼆⼗英⾥的时速在车流中穿梭。“该死的浑蛋,差点撞上⼀辆蓝⾊⼩雪佛兰。”低沉的吼叫从电波⾥传来,“妈的,那辆雪佛兰⾥还有孩⼦呢。前⾯有谁想给这个急性⼦降降⽕?”那个声⾳报出了车辆位置。
肖恩看了看⾥程标志牌。我们在那辆车前⾯。他对着⽆线电说:“我开⼀辆拉着冰柜的⽩⾊彼得。”⼀阵沉默,⼤家都从后视镜⾥搜寻⼀辆拉冰柜
的彼得⽐尔特牌卡车。接着另⼀个声⾳回应了,这个声⾳⽐头⼀个还粗哑:“我是拉⼲燥箱的蓝⾊肯沃思。”
“我看见了。”肖恩说,指给我看前⾯⼀辆深蓝⾊肯沃思卡车。
法拉利从我们多个后视镜⾥出现时,肖恩挂上⾼速挡,加速开到那辆肯沃思卡车旁。于是两辆五⼗英尺长的拖挂车并排⾏驶,将两个车道堵得严严实实。法拉利鸣笛,前后穿⾏,减速,再次鸣笛。
“我们还要挡他多久?”那个沙哑的声⾳说,带着深沉的笑声。
“等他⽼实下来。”肖恩回答道。
五英⾥后,他们放⾏了。
这次⾏程持续了⼤约⼀星期,最后我们让托尼了⼀批货,载货返回了爱达荷州。
“好吧,⼩妹,”我们回到废料场,肖恩说,“回家继续⼲活[20]。”
⾍溪剧场要上演⼀出新剧:《旋转⽊马》。肖恩开车送我去试唱,⾃⼰顺便也参加了试唱,这让我⼗分惊讶。查尔斯也在那⾥,正和⼀个叫赛迪的⼗七岁⼥孩聊天。查尔斯说话时她频频点头,眼睛却瞄向肖恩。
第⼀次排练时,她⾛过来坐在他旁边,把⼿放在他胳膊上,笑着甩动着头发。她很漂亮,有着柔软丰满的嘴唇和⼤⼤的⿊眼睛。可当我问肖恩是否喜欢她时,他却回答说不喜欢。
“她长着⼀双鱼眼睛。”他说。
“鱼眼睛?”
“是的,鱼的眼睛。死⽓沉沉的蠢鱼。眼睛很漂亮,但是脑袋像轮胎⼀样空空如也。”
赛迪开始在废料场的⼯作快结束时顺路来这⾥,常常带奶昔、饼⼲或蛋糕给肖恩。肖恩⼏乎不跟她说话,⽆论她带了什么,他只是抓过来便径直向畜栏⾛去。他照料马时,她会跟在后⾯和他说话。直到⼀天晚上,她问他能否教她骑马。我试着向她解释,我们的马⼀直不太温顺,但她决⼼已定,于是肖
恩让她骑上,我们三⼈⼀起上了⼭。肖恩并不理睬她和。他没有教给她以前教给我的那⼀套——沿陡峭的峡⾕下⾏时如何站在马镫上,或者马跳过树枝时如何夹紧⼤腿。赛迪全程都在发抖,但还装出⼀副开⼼的样⼦,每当他朝她那边瞥上⼀眼,她涂了唇膏的嘴便⼜恢复了笑容。
现代h6第⼆次排练时,查尔斯询问赛迪戏中⼀幕场景,两⼈说话时被肖恩看到了。⼏分钟后赛迪⾛了过来,但肖恩拒绝跟她说话。他转过⾝背对她,她哭着离开了。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他说。
⼏天后⼜到了排练时间,肖恩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赛迪⼩⼼翼翼地⾛近他,但他对她笑了笑,⼏分钟后两⼈⼜有说有笑了。肖恩让她到马路对⾯的杂货店给他买条⼠⼒架。她似乎很⾼兴能为他效劳,匆匆出去,⼏分钟后就把⼠⼒架给他买回来了。但他说:“买的这是什么破玩意⼉?我要的是银河⽜奶巧克⼒。”
11.19“不是,”她说,“你说要⼠⼒架。”
“我想要银河⽜奶巧克⼒。”
赛迪再次出去,买来了银河⽜奶巧克⼒。她紧张地笑着递给他,可肖恩说:“我的⼠⼒架呢?怎么,你⼜忘了吗?”
“你刚才不要⼠⼒架!”她说着,泪眼盈盈,“我把它给查尔斯了!”
“去要回来。”
“我再给你买⼀个吧。”
“不,”肖恩说,⽬光冰冷。他的乳⽛通常让他显得淘⽓顽⽪,现在却让他看起来不可捉摸、反复⽆常。“我就想要那⼀条。去要,否则别回来。”
⼀颗泪珠从赛迪的脸颊上滚落,晕染了她的睫⽑膏。她停顿了⼀会⼉,擦掉眼泪,努⼒挤出⼀副笑脸。接着她⾛到查尔斯跟前,仿佛没事似的⼤笑着,问能不能要回刚才的⼠⼒架。查尔斯把⼿伸进⼝袋,掏出⼠⼒架,看着她⾛回肖恩那⾥。赛迪把⼠⼒架像谢罪礼⼀样放到他掌⼼,等待着,盯着地毯。肖恩将她拉到膝盖上,三⼝就吃光了⼠⼒架。
“你的眼睛真漂亮,”他说,“和鱼眼睛⼀样。”
赛迪的⽗母正在闹离婚,镇上到处都是关于她⽗亲的流⾔蜚语。母亲听到这些传⾔后,说她现在明⽩肖恩为什么对赛迪感兴趣了。“他总是去保护那些。”她说。
肖恩查到了赛迪的课程表并记了下来。他每天多次开车去往她就读的⾼中,尤其是当她在各个教学楼之间穿梭的时候。他会把车停在⾼速公路上,隔着⼀段距离看她。距离刚好不够她赶过去,也不⾄于让她看不见他。我们俩是⼀起去的,我和他⼏乎每次进城都这么做,有时根本不必进城也会这么做。直到有⼀天,赛迪和查尔斯⼀起出现在学校的台阶上。两⼈有说有笑;赛迪并没有看见肖恩的卡车。
我看见他脸⾊⼀沉,接着放松下来。他微笑着对我说:“我有完美的惩罚⽅案,”他说,“只需不见她。只要我不见她,她就会痛苦。”
帝豪gs质量怎么样他说得没错。他不回她的电话,赛迪感到绝望。因为担⼼被肖恩发现,她告诉男同学们不要和她同⾏。当肖恩说不喜欢她的某个朋友,她就不再和那个⼈见⾯。
赛迪每天放学后都来我们家,我看着⼠⼒架事件⼀遍⼜⼀遍地上演,只不过形式不同,物品也换了。肖恩会要⼀杯⽔喝。赛迪端过⽔来,他⼜说想要冰块。等她拿来冰块,他⼜要⽜奶,接着⼜要⽔,冰,不加冰,然后要果汁。这个过程可能持续半个钟头,在最后测试环节,他会要我们家没有的东西。赛迪便会开车去镇上买——⾹草冰激凌、薯条、⽟⽶煎饼——等她⼀回来,他只会要别的东西。我很感激他们俩出门的那些夜晚。
⼀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情绪不太对头。除了我,⼤家都睡了。我坐在沙发上,在睡前读⼀章《圣经》。肖恩猛地坐在我旁边,“给我端杯⽔来。”
“你的腿断了吗?”我说。
河北公安交管网违章查询“去拿,否则我明天不开车送你进城了。”
我去拿⽔。递给他⽔时,我看到他脸上的坏笑,于是想都没想就把整杯⽔倒在了他头上。我沿着⾛廊跑,快到我房间时被他⼀把抓住。
“道歉。”他说。⽔沿着他的⿐⼦滴到T恤上。
“不。”
他⼀把抓住我的头发,⼀⼤团,紧紧揪着发根,将我拖进卫⽣间。我摸到门,抱住门框,但他把我从地上扛起来,让我的胳膊紧贴⾝体,然后将我的头塞进了马桶。“道歉。”他⼜说了⼀遍。我⼀声不吭。他把我的头往⾥按,于是我的⿐⼦碰到了污渍斑斑的马桶陶瓷。我闭上眼睛,但⽓味⽆法让我忘记⾃⼰⾝在何处。
我试着想象⼀些别的东西,⼀些能让我忘记现状的东西,但脑海中浮现的是赛迪点头哈腰的顺从样⼦。这个画⾯让我愤怒不已。他按住我,我的⿐⼦碰着便池,⼤约⼀分钟后他才让我站起来。我的发梢都湿了,头⽪⽣疼。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我刚要⾛开,他抓住我的⼿腕,⼀个折叠,将我的⼿指和⼿掌卷成螺旋状。他不停地拧,直到我的⾝体蜷缩起来,然后他加⼤⼒⽓,让我不⾃觉地把⾃⼰扭成⼀个夸张的⼸状,弯着腰,背着⼿,头⼏乎碰到地上。
上次在停车场肖恩给我演⽰这个动作时,我只是稍微动了⼀下,更多是为了配合他的描述,⽽不是⾝体需要。当时这⼀招似乎并不特别奏效,但现在我明⽩了它的作⽤:控制。为了不让⼿腕折断,我⼏乎不敢动弹,也不敢呼吸。肖恩⽤⼀只⼿将我固定住,另⼀只⼿在⾝旁轻松地晃来晃去,向我炫耀这对他有多容易。
和赛迪⽐起来,对付我可没那么容易,我想。
他仿佛读懂了我的⼼思,将我的⼿腕扭得更厉害了。我的⾝体紧紧蜷缩着,脸贴着地板。我已经⽤尽全⼒来减轻⼿腕的受⼒。如果他再继续,我的
⼿腕就断了。
“道歉。”他说。
接下来是漫长的⼀刻,我的胳膊⽕烧⽕燎,疼痛蔓延⾄头顶。“对不起。”我说。
他松开了我的⼿腕,我倒在地上。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穿过了门厅。我站起⾝来,悄悄地锁上卫⽣间的门,然后盯着镜⼦⾥那个紧握⼿腕的⼥孩。她两眼⽆神,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我恨她的软弱,恨她有⼀颗易碎的⼼。他能伤害她,任何⼈都能那样伤害她,这不可原谅。
我只是因为疼痛⽽哭泣,我告诉⾃⼰,因为⼿腕疼痛,⽽不是因为别的。
这⼀刻定义了我对那⼀晚的记忆,以及之后长达⼗年之久很多类似的夜晚的记忆。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看到的是⼀个坚不可摧、像⽯头⼀样难以对付的⾃⼰。起初我仅仅是让⾃⼰相信这⼀点,直到有⼀天它变成了现实。然后我才能坦诚地告诉⾃⼰,这对我没有影响,他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我不明⽩我的这种正确是多么病态,不明⽩⾃⼰是如何掏空了⾃⼰。尽管我⼀直被那晚的后果所困扰,但我误解了最重要的事实:它没有影响我,这本⾝就是它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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