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1933年7月《申报月刊》，第2卷第7号
一导言
凡是一个好的外国名词，到了中国，就失却它原来的好意义，而变为坏意义了。“现代化”一名词，英文为modernization；但是现在流行的“摩登化”一名词，仅持时髦言；这和原文相差，不只一万八千里了。比方说amodernyouth，决不是中文的“摩登少年”，乃是指身体强健，知识充足，能耐劳苦，肯为社会服务的青年。然则现代化究竟怎样讲呢?
就个人与物品言，现代化含着进步的意思。现代的人，应该比古代的好；现代的物品，应该比古代的好。今日的人与物，如果真比从前的好，那就现代化了。否则还是没有现代化：这是现中国现代化之前提与方式代化广泛的意义。
但就国家社会言，现代化即是工业化(industrialization)。凡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即是一个工业化的国家。至于政治是不是要民主，宗教是不是要耶稣，这与现代化无必然的关系。Et本是一个现代化的国家，然日本的政治，不是纯粹的民主，日本的宗教，更不是耶稣。所以我
们说日本现代化了(modernized)，即是说13本工业化了(industrialized)，这是现代化适用于国家社会之较狭的意义。工业化为其他一切的现代化之基础，如果中国工业化了，则教育，．学术，和其他社会制度，自然会跟着现代化。所以本文所讨论的中国现代化是专指工业化而言。
我们既说明了本文所用现代化的意义，就要进而考究中国现代化的前提是什么，和中国现代化应采什么方式。
二中国现代化之前提
中国现代化，始于前清末年。所谓“西学为用”的运动，即是要把船舶和军器工业化。当时名流的心理，以为有了轮船和炮，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们不知现代的武力，全以一般工业情形为转变。徒有轮船和炮，而一般工业还是幼稚，这是没有用的。何况一般工业未发达，所谓轮船业和兵工厂，也不会发达呢!
后来中国政府和人民，也知道一般工业的重要了。于是修铁道，开矿产，办工厂，设银行；至今已历四五十年之久，然其结果则何如?据我看来，这是由于他们只知工业化之重要，而不知工业化之基础或前提在哪里。不明工业化之前提，工业化是不会成功的。
工业化之前提在励行法治。这里所谓法，不限于国家的法律，而且包括一切团体之章程。所谓国家的法律，也不限于由宪政的手续而制定的法律；即由狄克推多的意旨而制定的法律，只要他的实力大，还是可以执行的。——老实说，狄克推多自定的法律，若不能执行，就不是狄克推多了。——我这里不是提倡狄克推多，乃是说明在狄克推多制之下，法律的执行，同样关系重要。
为什么法治是工业化之前提呢?因为法令章程无效，工业化就要立刻失败。例如契约一项，必须由法律强制执行；否则企业者毫无保障。至于揩油舞弊而可不受法律章程之制裁，则一切公私企业，必腐败而倒闭。不仅企业，其他一切政治和社会事业亦然。英美工业之发达，其基础完全在法治。法治者，即有执行法律章程之第三者，干预任何交易行为也。不过在法治国家，这执行法律章程的第三者，更要守法。假如第三者如警察或法庭或受上峰势力的高压，或受金钱贿赂的诱惑，而不惜枉法，则法律章程就从此破坏，不会再有效了。中国各种企业和其他一切事业之失败，其根本原因，恐怕是在执法者之不守法。
三中国现代化之方式
中国现代化之前提，上面已经说明了。假定我们能具备这个前提——能使法律章程有效，—
—则中国现代化应采什么方式呢?个人主义的呢?还是社会主义的呢?我以为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individualisticcapitalism)早已过去，本世纪各国的资本主义，都是“受节制的资本主义”(regulatedcapitalism)。所谓节制的资本主义，即一切经济事业，受政府的节制或限制，甚或由政府自办，这与斯密亚当之自由放任政策完全相反。中国今13之现代化，宜急起直追，努力进行，决非私人资本所能办到。何况民穷财尽，私人资本寥寥无几呢?再退一步讲，即令吾国私人资本十分充足，有使中国现代化的可能，然我们若采个人主义的方式，我们必收个人主义的资本主义之一切恶果；我们又何苦重走别人已经走错过的道路呢?所以个人主义的方式，在我们的现代化之计划中，当然在屏弃之列；这是毫无疑问的。
然则中国现代化的方式之选择，就在受节制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问了。不过社会主义这个名词，有几百个不同的定义，包括无穷的派别。我们若不把这个名词稍为分析，我们就会不知它所指何物。所以我要先把社会主义分析一下，再谈中国现代化的方式之选择。
现代社会主义中之最激烈的，即是共产主义；其最缓和的，即是国家社会主义；介乎此二者之间的，即是社会民主主义，如德国的社会民主党，英国的独立劳工党，比国的劳工党和美国的社会党等皆属之。共产主义是要用革命的方法，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然后再用政府的
力量，行大规模之工业化。依中国的情形讲，这个主义，是当然不适用。国家社会主义，是以现在政府的力量，多办人民所难于举办的工业；德国早已行之，而今英美各国之都市，也已行之，即是所谓municipalsocialism，加以英美各国中央政府对于私人企业干涉之程度，几等于政府自办。所以我以为国家社会主义与受节制的资本主义，差不多是一而二，二而一。我们应采这个方式与否，等我说明了社会民主主义，再来讨论。
社会民主主义，即别于共产主义之社会主义，今为避免名词的误解计，暂用社会民主主义一名词，这个主义，是主张由代表劳工阶级的社会党，用“国会的方法”(theparliamentarymeth．od)、和平的方法、合法的方法等，在国会中争得多数议席，就通过生产机关公有的议案，由政府办理一切生产，这是他们的理论。就这个理论言，社会民主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不同。即是前者要由社会党夺取政权之后，再由政府办理生产事业，后者即由现在的政府办理及干涉重要的生产事业。然就各国社会党的实际行动言，社会民主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没有什么分别。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人在欧战将了及战后，登过政治舞台的；比国的劳工党首领Vandevelde也在欧战时任过内阁总理的；英国的独立劳工党领袖McDonald一再组阁，现在的英国内阁总理还是他。然而他们的成绩，和普通政党并没有什么分别；他们的理论何13实现，是遥遥无期。所以从现实的(realistic)的眼光看，
社会民主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也是一而二，二而一。
照上面的分析看来，所谓社会主义，其激烈的共产主义为我们所不取；其缓和的国家社会主义，与受节制的资本主义没有什么分别；其中间的社会民主主义，在实际上，也与国家社会主义没有什么分别。(关于这点，我的证据很多。正用英文草拟一书，名为SocialDemocracy：AnAnalysisofitsPoliticalTheory。惜已成四章，而因课务忙碌，暂行搁置。)照这样说来，我们的现代化的方式之选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即是受节制的资本主义；好听一点，即是国家社会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我是一个注重现实(realities)的人，宁愿接受“受节制的资本主义”一名词。
受节制的资本主义，前面说过，即是“一切经济事业受政府的节制或限制，甚或由政府自办”。换句话说，即是统制经济(controlledeconomy)。不过统制经济一名词，在英美不多见，而他们的事实，确是如此。他们只爱用“统制”一个字，或“节制”(regulation)一个字。虽统制较节制为重，实则节制多一点，即是统制。中山先生的民主主义，也含着统制或节制，我以为中国现代化的方式，即是用政府的力量，行大规模的工业化，并对于私人企业随时节制。我们称之为受节制的资本主义固可，称之为国家社会主义亦可，即称之为统制
经济或民主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亦无不可。我所注重的，在实际，不在名称。中国人一谈工业化，就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等名词，争辩不休，反把工业化一件事忘却了。
至政府之资本，从何出?我以为起初非利用外资不可。利用外资之法，一为借债自办，一为仿照苏俄的办法，将特种产业，如矿产森林之类，与外国资本家办(即苏俄新经济政策中之leasesandconcessions)。反对者必说，借债一层，照已往的经验，必被挪作军政费；将本国产业租与外国人办，是卖国。这是忘却了上面第二段所述中国现代化之前提。如果法律章程有效，执法者守法，则利用外资之策，自然可行。否则，不仅利用外资不可行，即利用国民资本，也不可行。
政府行大规模的工业化，当然应定出一个计划，定一定的步骤。我以为这个步骤，应先注重“重工业”(包括农业)和机器工业，我们必先注重“生产物品”的生产。在第一个时期中，全国的国民仍应大家吃苦。等到自己已能供给基本生产物和机器，然后注重一般人民急需的“消费物品”之生产。这个问题，详晰说来，自须专篇，这里我不过顺便略为提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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