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教学与研究2000年第4期
现代汉语“V一V”式和“VV”式的来源
张 赤贞
提要 本文讨论了现代汉语里表示动作次数少、时间短的“V一V”式和“VV”式的来源,认为它们的产生与近代汉语里兴起并广泛使用的动词借用作动量词的用法和同源动量词“V 一V′”式有直接关系,特别是同源动量词“V一V′”式的用法决定了现代汉语的“V一V”式和“VV”式的语法意义和形式,“V一V”式和“VV”式至迟在南宋末年都已出现了。
现代汉语里动词常用“V一V”式或“VV”式来表示动作进行的次数少、时间短,或程度轻、尝试等语法意义,如“看一看、看看、想一想、想想、考虑考虑”。关于这两种格式的语法意义,学者们都已作过详尽深入的研究,大多数学者都把这两种格式看成是动词重叠,范方莲(1964)最早提出“这实际上是动、量组合的一种形式”的观点,刘世儒(1965)在《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一书中也把这两种格式看成是动、量组合,认为这两种格式中后面一个词属于动量词中的一种,称为“同源动量词”,并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同源动量词”还没有产生,限于该书的内容,刘先生并未对“同源动量词”的产生作更多的研究。本文便拟探讨现代汉语中“V一V”式和“VV”式产生和发展的历史。据我们的考察,这两种格式的产生与晚唐五代时期动词借用作动量词的用法的兴起有关,在产生之初它确实是动量词的一种,可以称作“同源动量词”。
在先秦汉语里量词并不很发达,只有少数的名量词,没有动量词。据刘世儒先生的研究,汉语量词发展的重要时期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在这一时期汉语的名量词完全成熟了,而动量词也初步形成,不仅出现了专用动量词,还出现了借用动量词,如“声、拳、口”等,但这一时期的动量词还不多,借用动量词都是借用名词而来。到唐五代时期动量词进一步发展,出现了更多的新生的动量词①,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出现了一批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如:
 (1)有人於师前作四划,上一划长,下三划短。(《祖堂集》卷十三)
 (2)师拈得把草,拦面与一掷。(《祖堂集》卷七)
 (3)径山才见,以笔於圆相中与一划。(《祖堂集》卷十四)
 (4)师乃作一划。(《祖堂集》卷十)
 (5)师与一掴。(《祖堂集》卷十)
 (6)师抬起手,打两掴。(《祖堂集》卷十二)
 (7)岑上座便拦胸与一踏。(《祖堂集》卷十八)
 (8)师蓦面与一唾云:“野狐精!”(《祖堂集》卷十九)
这样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有“划、掷、掴、踏、唾、弹”等,这些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使用上有如下特点:一,大多出现在禅宗语录中,我们收集到12例这样的用例,均见于《祖堂集》中,这与禅宗不立文字,讲究通过动作使人顿悟的内容有关;二,正因为讲究顿悟,所以动作的次数都不会太多,出现在这些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前的数词大多数是“一”,最多的是“四”,数词都是实指动作的次数;三,这些由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称量的动作都是其作动词时所指称的动作,“打两掴”的动作就是“掴”,“与一掷”就是“掷”,量词前面用来指称动作的动词只有“与”、
“作”、“打”实际上成了泛指一般动作的、有概括意义的动“作”、
“打”三个,在这些句子中“与”、
词,特别是“与”所能指称的具体动作很多。当这些借用动量词前不再用有概括意义的动词来指称某一具体动作,而用专指这一动作的、和动量词同形的动词来指称动作时,就可以形成同源动量词。下面一个例子就很像同源动量词了:
 (9)对师颂曰:“君觅路边花表柱,天下忙忙总一般。
琵琶拗捩随手转,广陵妙曲无人弹。
若有人能解弹得,一弹弹尽天下曲。”(《祖堂集》卷七)
最后一句“一弹弹尽天下曲”,“一弹”作状语,修饰的动词就是“弹”。如果把这句看作是同源动量词最早的用例的话,那么同源动量词最先是出现在状语的位置。但这个例句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从魏晋南北朝到唐五代,把数词直接放在动词前表示动作次数的方式还很常见,如:
 (10)始跨方丈门,师便透下床,拦胸一擒,云:“速道,速道。”(《祖堂集》卷七)
 (11)仰山便一划……有人问长庆:“仰山一划意作摩生?”(《祖堂集》卷七)
 (12)祖师一跳下来,抚背曰:“善哉,善哉!有手执干戈。”(《祖堂集》卷三)
“祖师一跳下来”是个连动句,应该理解为“一跳,下来,抚背”,“一”直接用在动词前表示次数,因此例(9)也可以理解为“一弹,弹尽天下曲”,因为是用在一首七言偈颂中,为求句式整齐而并为一句。从汉语演变史的角度看,这样的解释可能更符合汉语史的事实②。从《祖堂集》之后的文献材料看,“一V”作补语的情况一直远多于作状语的情况,如果把见于《祖堂集》的例(9)看成是同源动量词,那么就要解释为什么同源动量词作状语的用法刚刚出现还没有使用开便被大量地用作补语。语法形式的演变一般都是由实到虚,“一VV……”这样的句子一般都是极言其少,意思是“只要一做某事就会有某个结果”,有特殊的表达作用,例(9)也是这样的意思,而下文将看到南宋时期“数词+同源动量词”还大量地实指动作的次
数,如果例(9)是同源动量词最早的用例,那么还要解释为什么同源动量词的用法演变是由虚到实。所以,《祖堂集》中的这一例还不能看作是同源动量词。
敦煌变文中有三个例句也很像同源动量词:
 (13)舜子走入宅门,跪拜阿娘四拜。(《敦煌变文校注・舜子变》)
 (14)后阿娘见舜子跪拜四拜,五读嗔心便岂。(同上)
   (15)又不是时朝节日,又不是远来由喜,政午间跪拜四拜,学得甚女鬼祸述靡!(同上)
有的学者③就是根据这三个例子认为同源动量词最早出现在唐五代时期。但这三个例子中数量结构前的动词性成分是双音结构“跪拜”,再和同见于《敦煌变文校注》的例(16)比较一下,可知“拜”是通用作跪拜类动作的量词,上述的三个例子还不能看作是同源动量词。
 (16)(秋胡)叉手殿前,跪王四拜。(《敦煌变文校注・秋胡变文》)
实际上量词“拜”在晚唐五代时期最常见的是作动词“礼”的量词,如④:现代
 (17)汝若不信,再将状来,若也定实,便自礼佛一百拜。(343页)
 (18)礼师数拜曰:“弟子今日始知佛性本自有之。……”(59页)
 (19)石头起脚示之,师便连礼十数拜不止。(113页)
据刘世儒先生考证,量词“拜”产生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它从动词演变而来,从魏晋南北朝时期起就是一个称量与礼、拜有关的动作的常用量词,与例(1)-(7)中的动词临时借用作量词的用例情况不同。
我们倒是在《敦煌变文校注・悉达太子修道因缘》中发现了一例也许可以认为是同源动量词的用例,“世尊遂向灵山遥望火坑,以手指其一指,火坑变作清凉地”。这一例不见于《敦煌变文集》,只见于《敦煌变文校注》,所以以前没有学者提到。单就这一例本身的情况看,可看成是同源动量词,但《敦煌变文校注》也只有这一例,“例不十、法不立”,《敦煌变文校注》中的这一例最多可看作是同源动量词的萌芽,同源动量词真正出现的时代还要往后推。
总之,在晚唐五代时期,同源动量词还没真正出现,但这时汉语里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借用动词而来的动量词,为同源动量词的产生和使用创造了条件。
宋金时期,动词借用作动量词的用法继续使用,可借用作动量词的动词还有所增加,又出现了“画、推、蹋、点、拓、喝、拶、送”等新的借用动量词。这些借用动量词的用法与晚唐五代时期的用法一样,
由它们构成的数量结构都是实指动作的次数,前接的动词仍限于少数几个可以泛指一般动作的、有概括意义的动词,除前一时期已出现的“与、作、打”外,还增加了“下”。如:   (20)参得这般禅,尽大地森罗万象,天堂地狱,草芥人畜,一时作一喝来,他亦不管。
(《宋代卷・碧岩录》59页)
 (21)师便近前,祖打一掴曰:“六耳不同谋,且去。”(《五灯会元》卷三)
 (22)僧再拟进语,师又与一蹋,曰:“三十年后,吾道大行。”(《五灯会元》卷五)
 (23)打个圆相,虚空里下一点,是小儿伎俩。(《五灯会元》卷二十)
 (24)便与一推,却归方丈。(《五灯会元》卷五)
在这种借用动量词继续扩大使用范围的同时,这一时期出现了一批用和借用动量词同形的动词来指称具体动作的用例,如:
 (25)明又喝,岐亦喝,明连喝两喝,岐便礼拜。(《宋代卷・虚堂和尚语录》387页)
 (26)师乃拈一枝柴吹两吹,度与百丈。(《五灯会元》卷九)
 (27)又喝一喝,拍手归众。(《五灯会元》卷十一)
 (28)待伊打汝,接住棒送一送,看伊作麽生?(《五灯会元》卷七)
 (29)以主丈画一画。(《宋代卷・虚堂和尚语录》388页)
 (30)师以拄杖空中点一点,曰:“会麽?”(《五灯会元》卷四)
 (31)师便拦胸拓一拓。(《五灯会元》卷十一)
 (32)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五灯会元》卷十七)
 (33)师以手划一划。(《五灯会元》卷十二)
 (34)师乃自唾一唾。(《五灯会元》卷十二)
这些句子中“数+动”的性质和前面所举的例句中数量结构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说明动作的次数的,只要将例(27)-(32)分别和下面的例(35)-(41)比较一下,就可以知道这一点了。
 (35)又下一喝,且道落在什么处?(《宋代卷・碧岩录》60页)
 (36)待伊拈棒,接住与一送,管取不打尔。(《宋代卷・虚堂和尚语录》387页)
 (37)有僧於师前作四画,上一画长,下三画短。(《五灯会元》卷三)
 (38)第三向上方下一点,点诸菩萨顶。(《五灯会元》卷七)
 (39)师拦胸与一拓。(《五灯会元》卷九)
 (40)师与一踏,僧作接势。(《五灯会元》卷八)
 (41)师即打丈一掴。(《五灯会元》卷四)
因为表示的次数是实指,所以,动量词前的数词可以是“一”以外的数字,如例(25)、(26)中的数词就是“两”。可以这样用的动词很多,在我们调查的语料中有18个:画、吹、点、送、嘘、拂、喝、拍、拓、划、唾、掐、踏、摆、掴、卓、辊、转等,所指称的动作都是短时的、在瞬间就可以完成的,我们称做“瞬间动作动词”,这样的动作可以很快地明确地计算出次数。在例句中,这些动词位于数词后作为动作的计量单位使用,是典型的动量词用法,而它们与所修饰的动词同形,因此把它们看作汉语动量词的一种,称为“同源动量词”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数词前后的两个词同形而不同质,所以我们将这种形式记为“V一V′”。我们共收集到宋金时期“V一V′”的用例165个,可以说这是同源动量词迅猛发展的时期。
在“V一V′”广泛使用的同时,宋金时期还出现了少数形式与“V一V′”一样,但动词后面的数量结构不实指
动作次数的用例,这样的例句根据动词的性质和句子的意思可分为两类。第一类,动词是动作动词,所指称的动作也可明确地计算出次数,但与数词构成数量结构时不是实指动作的次数,而是极言动作次数少,或是指动作持续时间不长,如:
 (42)觑一觑,教半万贼兵做硬血。(《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二)
   (43)此段若不得仲弓下面更问一问,人只道“可也简”,便道了也是利害。(《朱子语类》卷二十九)
 (44)臣愿说他,则恐未必便从,故且将去吓他一吓。(《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四)
   (45)而今人元无一文钱,也要学他去穿,这下穿一穿,又穿不著,那下穿一穿,又穿不著,似恁为学,成得个甚麽边事!(《朱子语类》卷二十七)
 (46)理会道理,到众说纷然处,却好定著精神看一看。(《朱子语类》卷九)
   (47)恻隐便是初动时,羞恶、是非、恭敬,亦须是这个先动一动了,方会恁地只於动处便见。(《朱子语类》卷五十三)
“吓”也是说次数少,“看”说持续的时间不长,“穿”既表示持续“觑”极言动作次数少,“问”、
的时间不长,也表示尝试,“动”由指动作的时间不长、次数少引申指动作的幅度不大、发生的影响不深。在我们考察的范围内可这样用的动词有12个:动、转、吓、推、觑、看、张(“张望”义)、穿、问、卦、射、冲(“冲喜”义)等。其中“动、转、吓、推”既可以在瞬间完成,也可以完成时间稍长一些,有一个过程,其余的动词指称的动作持续的时间比瞬间动作动词指称的动作稍长一些,但在人们的意识里都有一个明确的起止点,有一个明确的过程,我们称为“一般动作动词”。
第二类,动词指称的动作是不能明确计算出次数的,用在数量结构中表示动作持续的时间短、事情进展的程度轻或是缓和语气,如:
 (48)且歇一歇了,去坐地。(《宋代卷・张协状元》519页)
 (49)但於这道理久后,略断一断,便接续去。(《朱子语类》卷二十九)
   (50)安而虑,便如自家金物都自在这襄,及人来问自家讨甚金物,自家也须将上手审一审,然后与之。(《朱子语类》卷十四)
 (51)大抵学到说时,已是进一进了。(《朱子语类》卷二十)
 (52)曰∶“到这处又更须审一审。”(《朱子语类》卷十七)
例(48)-(50)都是指持续的时间不长,例(51)指程度轻,例(52)要求对方认真考虑,时间不一定短,但说“审一审”时语气就比较缓和。在我们考察的范围内,这类动词有16个:歇、躲、断、进、审、收、挨、反、决、隔、屈、省、操、起、紧、明等。“屈、反、收”既可指称动作,也可指称某种状态,如“屈”可以表示弯曲的动作,也可表示与伸展、张扬相对的一种状态;“歇、躲、进、挨、隔、操、起、紧、明”9个词均指称一种状态,“断、审、决、省”4个词则表示心理活动。在人们的意识里这16个动词指称的动作都没有明确的起止点,没有明确的过程,有明显的持续性。
在上面的两类句子中动词后面的数量结构不再实指动作次数,我们把这样的句子记作“V 一V”式。表示动作的次数少、持续的时间短、程度轻的用法显然是由实际计量动作次数的用法引申虚化而来的,“V一V”与前面讨论的“V一V′”式有明确直接的联系。首先,少数“V一V′”开始虚化,不实际计量,同时一般动作动词进入这一格式,产生了第一类“V一V”式,可进入这一格式的动词的范围继续扩大,表示状态和心理活动的动词也进入这一格式,产生了第二类“V一V”,在这类“V一V”中“一V”完全没有计量作用了。三类句子的来源是相同的,借用动量词的使用是它们的源头,同源动量词的用法是不称量动作的用法产生的基础。虽然这三类句子同源,但是当“V一V′”中的“一V′”不再表示实际的次数,而表示一个抽象的量时,原来的结构发生了变化。首先,“一”不再表示实际的数,而是言少,因此不能换成别的数词,我们没有到“V数V′”不表示实际次数的用例;其次,“一V”不再是普通的数量结构,因此前面的动词不能接别的动词,前面曾说过“V一V′”句中V可以换作可泛指一般动作的动词“与、作、打、下”等,句子的
意思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用例很多,但是不表示动作实际次数的“V一V”句,在我们收集的语料中没有一例前面的动词换作“与、作、打、下”等的。这说明当“V一V′”引申出表示动作的抽象的量的用法时,三个词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密,不能任意地替换或是分开,“V一V”作为一种固定格式表达特定的语义,数词“一”后面的“V”作为计量动作单位的动量词性质已经非常微弱,不宜再看成是同源动量词。“V一V”作为一个专门格式表示动作次数少、持续时间短、程度轻等语义,这与现代汉语中“V一V”的用法完全一样,也就是说现代汉语中的“V一V”式在宋金时期形成了。在我们收集的语料中,宋金时期这种格式还不多,共
《张协状元》三种文献中。董解元的生
《朱子语类》、
有40例,出现在《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
平已不可详考,但一般认为他大约活动于金章宗(1190-1201)时期,在1190年前后写了《西厢记诸宫调》,朱熹生于1130年,卒于1200年,从50岁起进入了他讲学的高峰,《朱子语类》记录的时间是1170年到1199年,《张协状元》的时间较前两种文献稍晚一些,大约是在南宋末年。因此可以更具体地说,现代汉语中表示动作时间短、次数少、程度轻的“V一V”式在12世纪末已经形成了。
既然“V一V”式不再实指动作的次数,数词的作用就不重要了,“一”的省略就有了可能。在《张协状元》中我们见到了一例“VV”式:
 (53)歇歇了去。(《张协状元》596页)
在宋代语料中我们只见到了这一例,这大约是最早的“VV”式的用例⑤,比“V一V”式产生的时间略晚一点儿。元明时期“VV”式的用例多起来,但仍以“V一V”式为主,以《元曲选》第一册为例,“V一V”式有42例,“VV”式仅2例。太田辰夫在《中国语历史文法》一书中曾对“V 一V”式和“VV”式的产生作过简单的推测,他把这两种格式都看作是动词重叠式,并把它们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