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供应链管理销量第一的《采购与供应链管理:一个实践者的角度》,内容有修改,刘宝红著。
对美国汽车业来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只能用残酷两字来形容。
底特律的汽车巨头们在日本车的大举进攻之下节节败退,关键原因有两个:日本汽车质量高、价格适中。在美国读书时,我有个楼下邻居叫乔治,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说起那个时候的美国汽车,牙根都恨得痒痒:那还叫什么汽车啊?一辆新车,开上五六年就散了架。而同期的日本车,二十年后在路上跑的还比比皆是。在硅谷,我有一个同事,六十岁出头,来自台湾,开着一辆丰田的花冠,都二十四年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新车给外地读博士的女儿,这旧车自己开熟了,都几十万公里了,还跑得好好地,舍不得丢。而且基本上就不需要维修,用以前我读商学院时的一位巴西师兄的话说,只要换换机油,加点汽油就行了——他当时开的是本田的老式雅阁,也有一二十年的车龄了。
质量上斗不过日本车,底特律的汽车巨头们就从政治上下功夫。日本政府的出口退税补贴呀,
日本公司的廉价倾销呀,日元的汇率太低呀,凡是今天套在中国头上的帽子,日本人八成都戴过,而且一戴就是十年八年的。泛政治化或许可以证明价格低,但有一点却没法解释:日本车的质量好。是因为日本采取更好的制造设备、制造工艺吗?福特甚至完全复制马自达的生产线(福特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并购了日本马自达),在俄亥俄州生产汽车的传动装置,但质量还是没法与日本的比,返修费用是日本的十倍就是明证。
再拿通用汽车讲。二十多年前,因为严重亏损,通用决定关闭硅谷的一个汽车厂。想想也是,硅谷是美国人工成本最贵的地方之一,汽车行业又是个低利润行业,与别的高科技、高利润行业竞争员工和其他资源,亏本不是偶然。正好丰田当年计划在美国本土生产、本土销售,也好对付美国政府的贸易壁垒。鬼使神差,竟然想到了与通用合作建厂(日本企业的高层决策有时候挺难琢磨:作为两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丰田与通用却能够在这个案例上联手就是一个例子)。通用出设施、工人,丰田出管理与生产工艺。就这样,通用在硅谷厂又开工了,而且没多久就转亏为赢,源源不断地生产丰田花冠等一系列车型。该厂一度是美国密西西比河以西唯一的汽车生产厂,也可能是美国不多的几家盈利的汽车生产设施之一(笔者注:这汽车厂终于没有熬过2008年以来的大衰退,于2010年关闭,部分设施现归生产电动车的特斯拉,但愿特斯拉能够续写辉煌)。
厂房还是一样的厂房,设备还是一样的设备,工人还是一样的工人,通用没法生存,丰田却能,这无疑是给泛政治化一记响亮的耳光。美国的政客们有的傻,有的出于政治目的装傻,继续在贸易壁垒、关税、汇率上做文章,企业家则不。丰田生产系统、精益生产、全面质量管理、JIT准时交货等,凡是日本企业用的,都成了美国企业的模仿对象,不只是表面上,而且是系统地模仿。有些方面美国企业甚至做得更好。例如日本的JIT生产,供应商大都在几十公里的范围内,比如丰田在名古屋的汽车城,送货依赖卡车,灵活性高,运输距离短,物流上好控制;美国的汽车部件供应商则有很多在墨西哥,零部件通过火车运到底特律一带,动辄几百上千公里,但美国车厂的准时性和库存水平控制不见得比日本同行差。
就这样,日本的生产管理方式成为美国的研究热点,先后达一二十年。出的书,做的研究,恐怕一座图书馆都装不下。但是,二十几年后的今天,美国的汽车业还是深陷泥淖,处于前所未有的危机中。通用这两年除了在中国大陆以外盈利的国家不多;克莱斯勒被德国母公司放弃,听说当时有中国公司花1美元就可以买下来(当然得承担所有的债务与人员包袱);福特的整个市值也只有2000年前后的六分之一,过去一年净亏损达27亿美元(截至2008年2月16日)。相反,丰田把通用拉下马,第一次取得美国销量第一的桂冠,公司
盈利达到创纪录的水平。本田、尼桑等也跟着在美国攻城掠地。底特律可以说是哀鸿遍野。我在2006年9月去底特律,到处都是房子出售的标牌:大批汽车工人失业,要么是付不起房贷而卖房子,要么是背井离乡到外地谋生。
为什么呢?供应链使然。美国企业能模仿到日本供应链的硬件,例如生产线的布局、JIT交货、精益生产等,但是没法模仿其软件,例如供应商早期介入、长期关系、供应链伙伴之间的协作互助。举个例子:通用要求供应商年复一年地降价,怎么降,供应商的事,说白了就是利润转移。结果导致大批供应商破产或宣告破产保护(在中国多处设厂的德尔福就是其一);丰田等日本制造商并不是没有年度降价目标,而且降价幅度不一定比美国的竞争对手低,但他们更多地帮助供应商改进生产流程、优化设计、降低浪费等方式,通过降低成本来降低价格。供应商也是投桃报李。美国一个叫Planning Perspectives的公司多年的调查报告显示,美国本土供应商的首选客户是日本汽车公司,其次是福特与克莱斯勒,最后是通用。这样,连美国本土的供应商都胳膊肘子向外拐,好的技术、好的点子,率先到了日本竞争对手,美国汽车业能竞争得过吗?
美国汽车生产商与供应商之间戒心重重,互信度低,关系以短期为主,很难谈到长期战略
合作。相对而言,日本企业更重视长期关系,采购方与供应商关系较为融洽,互信度高,相互合作也更有效。在美国,不是供应商不愿与通用等共享技术、信息,而是谁知道通用会不会拿这些来要挟下一轮的降价呢?通用在知识产权保护上更是臭名昭著,把供应商的知识产权给其竞争对手是常有的事。由于短期关系,供应商对更新设备、增加产能、增加科研经费上都戒心重重,因为谁知道能不能拿到通用明年的合同?纯粹的利润转移,供应商盈利很低或更本就不盈利,谁还有财力雇佣一流的员工?美国汽车的质量问题重重,跟低利润下供应商没动力持续提高,甚至铤而走险、偷工减料不无关系。充斥着整个美国汽车业,似乎就在为榨取供应商那最后一个子儿。其残酷程度,与解放前大西北的土匪“烤银元”不相上下:土匪抓住老实巴交的农民,把红红的火炭放在他们的脖子上,炼得人油吱吱响,就是为“烤”出农民的最后一个银元,也是他们的终生积蓄。
这“烤银元”的游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汽车业的主角戏,在二三十年后只能说是变本加厉,至少对通用来说。在通用看来,不利用那全球采购量最大的地位来压榨供应商似乎就该遭天谴。这跟李鸿章教训他儿子的话有点象(大意):如果连当官都不会,那你也就太无用了。意思是当了官,位高权重,自然可以拿为官的权势压人,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套在通用的头上,就是不拿这全球第一的采购量来压供应商,哪还能做别的什么呢?很多
公司花那么多精力做大、集中采购额,就是为达到规模效益,降低供应商的单件生产成本,自己也拿到好价钱。但是,这一招似乎成为通用工具箱里唯一的那把锤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就是滥用:程咬金还有三板斧呢,轮换着来。
滥用的结果是,这供应链关系就成了最后一块银元的游戏。或者说,通用得到了最好的价格,但不是最好的质量、服务和技术。这不,美国车的问题(以通用为代表),从来就不是价格高,而是冲那质量,就不值那个价。那好,为显得“物有所值”,降价呗。如今整车成本中有60%到80%来自供应商,不砍他们的价,如何降?通用的大锤砸地越厉害,供应商的利润越薄。用供应商的话说,就是razor thin——像剃须刀片一样薄。利润越低,就越雇不起有资质的工人,用不起高质量的材料,质量就越差(如果从硬性指标上看,今天的美国车质量非二三十年前可比。但是,日本、韩国车的质量提升得更快,反衬出美国车的质量问题)。质量越差,整车售价就得越低,通用的降价大锤就挥舞得越起劲。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把整条供应链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些都是常识。随便问问底特律任何一条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都知道,而且知道地更多。美国汽车制造商们也不是不想改,例如克莱斯勒的供应商合作计划(SCORE),改进
了供应链关系,提高了整车质量,提高了竞争力。这些措施非常有前瞻性,但是没法解决眼前的问题,那就是这个季度的营业额、利润指标怎么办。底特律的巨头们如同濒临沉没的巨轮,下一个浪头就会把它们送入海底;或者像超级负载的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就会把它压垮。而这个浪头也罢,最后一根稻草也罢,就是华尔街的那些注重短期效益的指标。企业领袖们大都活在这个季度,最多下个季度或今年。完成不了这个季度或今年的指标,你卷铺盖走人吧。企业也是。活不过今天,赢者通吃,竞争对手就会抢了市场份额,失去的再拿回来就困难了。
这让我想起有一年到费城参加美国供应管理协会的年会,一位新西兰人在做报告,他的幻灯片上有这么一副画:一个小孩,拖着一个玩偶从楼梯上下来,玩偶的头在楼梯上踢踏踢踏响,玩偶旁边的对白是“只要给我喘口气就好了”(意思是他就能站起来,跟小孩走下楼梯,而不是这样给拖着了)。这企业,这供应链,很多改进都是给飞驰的车子换轮子,你就没有机会喘这口气。
长痛不如短痛,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底特律的那帮巨头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供应链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过去决定了现在,现在决定未来,打破这些坛坛罐罐难。这也是为什么
降价汽车二三十年来,这些汽车厂商还在挣扎,只能学到日本的生产管理、供应链管理的皮毛,新瓶子里装的仍是旧酒,挣扎的还是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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