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看了一遍乔乔的电影,就是二○○七年冬天拍的那一部《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事发生在民国初年,取日本京都为背景。男女角梳妆浮夸,台词也生硬。除了乔乔以外,演员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乔乔演一个留学生,受先进思想感召,赴日学习,前后共十六年。至剧终,乔乔一袭青衫,站在积着雪的鸭川岸边。薄雾升起,远山半隐。风吹过,几家歌舞伎厅的廊檐下,纸灯笼乱晃。镜头从乔乔的背影转向正面,只见他眉头紧锁。
那对众人皆羡的酒窝沉在嘴
侧,看起来像两粒黑痣。慢慢地,他的表情松下来,茫然失措,仿佛掌控他肌肉的线被抽掉了……那场表演相当动人,可谓技巧高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看到乔乔那张面孔的瞬间,几乎发自惯性地觉得有点好笑。二○○七年,他已经发福得完全走样,但好笑和胖没关系。
我认识乔乔的那一年,他便在饭局上谈过,日后要拍这样一部电影。当时,我在南市区一所公立学校教书,兼班主任,与学生家长多有往来。那几年氛围开放,见面喝一场酒,彼此就算朋友。学生家长中有一位叫老费,身材魁梧,足有一米八五以上,是我们这代人里极为罕见的。老费在海关工作,精通应酬,不时邀我去一些饭局作陪。那天我跟着老费,走进良良大酒店的包厢,一眼就认出了座中的乔乔。
“大明星,红光满面嘛,上次给你弄的甲鱼有功劳吧。”老费一进门,直冲乔乔而去。乔乔笑着站起来,标志性的酒窝在灯下发光。两人寒暄几句,老费才想起介绍我,“这是我女儿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乔乔朝我伸手。
我头一次凑这么近看乔乔,比起十年前的电影里,他的脸几乎肿了一倍。他留着分头,发根稀疏,但用摩丝梳得油亮、挺括。他的眼睛格外显老,并不是无神,反倒有一种陨落前紧绷的光辉。乔乔依旧
时髦,在室内也戴围巾,款式是时尚杂志里的经典方格。我想起八十年代早期,我和朋友们竞相模仿乔乔的穿着打扮,学他的普通话发音,一时不觉恍惚。
“你们聊到哪里了?”老费一边问,一边向四周递烟,殷勤地用打火机逐支点燃。
“乔乔不想演喜剧角了,要自己拍严肃电影。你们说这个人有意思吗?‘阿毛系列’那么火,换我就演一辈子阿毛。”坐在乔乔身边的女人说,虽然语带娇嗔,听起来却莫名让人舒心。她把脸涂得像一位粉玉真人,两条手臂白嫩,在黑蕾丝衫的钩花下隐现。
“你就喜欢瞎说。”乔乔揽过她,手在她腰间轻拍了两下。“那是我大伯的故事,解放前的日本留学生。那时候的人多高贵,不像现在,每天吃吃喝喝轻飘飘的。老是让我演阿毛,你们怎么都看不厌的?我自己都演烦了,几年没接新戏了。”
在老费的起哄下,乔乔把电影梗概又讲了一遍。依照计划,他大伯的角自然由他来扮演。自从七十年代初转业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以来,乔乔接的都是喜剧片。他为人活络,表情丰富多变,简直生来就在喜剧事业上占了一角。一对玲珑酒窝更是锦上添花,教人只要看他一眼,便不会忘记。而他的大伯则与喜剧角截然相反,孤苦、沉郁,一个眼睁睁看着幻想破灭又转身湮没于历史洪流中的人——
—那样的角,对乔乔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我不开玩笑,这部电影以后一定会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小楼昨夜又东风》。我大伯去世得早,他的朋友从京都寄回几张照片。有一张是大雪天拍的,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后面的景模模糊糊。我每次看这张照片,就觉得伤心,我要把它作为电影的结尾。”乔乔讲得眉飞舞,哪怕嘴里说到“伤心”二字,脸上依旧嬉笑。
“那么,这个电影名字就不对了。”我一时嘴快,开了玩笑。大概因为初见乔乔,我有些紧张,又想表现自己,险些弄巧成拙。我说:“日本属于东亚季风气候区,冬天刮欧亚大陆来的西北风,连诸葛亮都借不到东风。”
“李老师。”乔乔嘴角一扬,目光转到我身上,久久落定,好像此刻他才真的注意到
我。乔乔说:“不愧是知识分子,真好。你是地理老师吗?”
“我教中学外语。”我讪笑,心中还在为刚才的莽撞自责。
“外语,乔乔会得那叫一个多。你们都看过《双胞胎奇缘》吧,八十年代初的电影,还给乔乔派了一句法语台词:梅西……”老费端起红酒杯,那姿态仿佛窗外就是埃菲尔铁塔,而他正在念的是一句祝酒词。
“是Merci beaucoup!你这蹩脚发音,跑到西伯利亚去了。”乔乔纠正道。
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多才散。临告别前,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听到旁边有人轻声咳嗽。我一抬头,只见乔乔面发白,鬓角汗津津地贴在两侧,就像刚从河里打捞上来。我们一照面,乔乔顿时焕亮了几分。我们一同洗手,他围巾的流苏落到水池里,待注意到为时已晚,湿了一大片。我试图帮他稍微擦一下,他一把扯回围巾,一手按在我肩膀上,踉跄了两步终于站稳。
“李老师,我最敬重的就是老师,今天喝得太痛快了。”乔乔说。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约定下回再聚。饭店离我家不远,送他们上出租车后,我独自往回走。夜晚冷得很,江风吹得树声呜咽。我从老码头边荡过去,只觉一阵无来由的凄怆。那天适逢十五,月亮出奇的浑圆。我与它并行一路,瑟瑟缩缩,到家酒已醒了三分。
我洗了把脸,小心翼翼地爬上阁楼。家中静阒无声,女儿早就入睡。妻在煤气厂工作,经常排早班,此时也已睡去。一天熬到尽头,我四肢酸胀,但精神上兀自兴奋难耐,便沿床沿静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尚且无法平静。几乎是喃喃自语地,我轻声说:“今天我见到乔乔了。”
“神经病啊,还不睡。”妻子梦呓一般,随意一翻身,伸手摸到了我皮夹克的金属扣子。“冰凉,外面肯定冻死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乔启明了。”我依旧压着声音,好像怕吵醒她一样。
“乔启明……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妻子咳嗽一声,声音恢复一些清亮。我们老房子的屋顶上有一扇天窗,长期积雨与储灰令它一片雾蒙蒙。即便如此,仍有几缕光线渗进来。幽暗之中,妻子的双眼闪烁如黑曜石。她看起来那样美,我甚至短暂地忘了,我们都是何其普通的人——
—美的意义早被日常生活所消解。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前去看过一部《小凤凰旅馆》,老店长的儿子双庆就是乔启明演的。里面有句台词,‘生活就像梦一样美’,当时红遍大江南北。”我回忆起与妻看电影的情景,那时我更拮据,两人只舍得买一罐椰奶喝,不免感叹,“以前的人真好玩,那么穷,还有闲心讨论‘生活’。”
“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还说,这个双庆虽然相貌标致,但一咧嘴,牙缝都是黄的,一看就抽烟抽得很凶。”妻笑了。
“真人很气派,坐在那里就是明星的样子,可惜比以前胖了很多。不过,他一点架子都没有。讲起笑话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我说。
妻子不说话,我以为她又睡着了。我躺下来,身体松弛,如一块黄油在热汤里慢慢融化。模糊之际,听见妻子若有似无地叹气。良久,她才说出口:“你少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大约两周以后,我犹豫再三,给乔启明打过一个电话。接线的是一个男人,声音嘶哑,带有苏北方言腔。我说了几遍乔启明,对方始终没听明白,只说现在人都走了,下次等白天再打来。我这才反应过来,
乔乔给我的只是单位的总机;但转念又想,或许乔乔是因为他们夫妻拍戏繁忙,家中常年无人,才留的单位电话。众所周知,乔乔的妻子邵美荇也是一位演员——
—风势自然不及乔乔猛,但话说回来,当时谁又能和乔乔相比,他可是多少人的梦中情郎。在《小凤凰旅馆》里,美荇出演一位蒙古族住客,以文化差异额外带出一层幽默的涟漪。选角导演颇具慧眼,美荇虽是地道的上海姑娘,但五官立体挺拔,一笑如春山回水,倒也有几分异域风情。我听老费说过,美荇早年在江西农场当知青,任何苦累的工作都抢在他人之前。有一两回,通宵干活,累到昏厥,组织上因此提拔她为指导员。乔乔娶她,也是看重这份踏实的态度。只不过老费经常信口开河,他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跟随老费,大半年间,又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作为某种情谊的回馈,我也让老费的女儿当上了大队长。刚任教时,我尤其反感这种特权牵引,认为替学生主持公道当属一件大事。然而,工作愈久,这些事情显得愈发虚无。所谓“主持公道”,只是因一种清高而过于看重了自己的价值。实际上,学生都是差不多的,一位并不真的比另一位逊多少,所差之处都在于个人际遇。
老费为女儿一事,特意摆下一桌谢宴,邀请我与其他朋友出席。我没想到,时隔许久,竟又在酒桌上见到了乔乔。乔乔迟到半小时,进门时手提两瓶金装茅台酒,身旁勾了一位娇小的美女。女孩还很年轻,甚至不知过了二十岁没有。一件玫红丝绒连衣裙松垮地贴着她的身体,腰间系一根桃粉宽布腰带,穿出了几分和服的气韵。女孩肤白,光彩如星辉,洒向四座。乔乔则头戴一顶鸭舌帽,迷彩背心罩在白衫外。他更胖了,动作也迟钝,反而像女孩的跟班。
老费把乔乔安顿在主座,乔乔推辞一
番,被众人按进座椅。他摘下帽子,蓦地露出已开始斑白的发丛。由于捂出一些汗,他的头发黏成一绺绺。他借白毛巾擦干额角,又抬手将头发捋齐、按平,朝周围笑上一笑。我心下暗惊,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一个人何至于改变至此,何况他刚四十出头。至于其他朋友,仿佛对乔乔的变化浑然不觉,兀自靠玩笑互相拉扯。在座有一位钳工,业余学过筋骨推拿,自身的驼背却怎么都治不好,我们叫他“油爆虾”。“油爆虾”把两瓶茅台转到眼前,手势敏捷,满面急切地拆了封。
“托乔乔的福,喝这种上等货。”因为高度近视,“油爆虾”戴一对啤酒瓶底般的厚镜片,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上回喝茅台,还是在一个局长女儿的婚礼上。”
“你路子很广嘛,哪个局的局长,怎么不叫他给你介绍个女朋友?”老费揶揄道。“油爆虾”中年未婚,一说到女人就兴致勃勃,配上他那副面貌,猥琐之气更甚。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老费有些看不上他,但
他贵在随叫随到,又愿以一技之长捧场,所以老费也经常带他。
“油爆虾”嘿嘿一笑,也不回嘴,低头往每个人的分酒器里灌酒。老费无意刁难他,就把注意力迁移到乔乔身上,问他最近拍什么新作。乔乔没听见似的,只顾替身边的女孩夹菜。女孩不怎么领情,秀眉一蹙,把其中一块油水饱腻的红烧肉丢到乔乔碗里。老费见乔乔不搭腔,就自台阶下,说乔乔太神秘了,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真正关心乔乔的影迷都知道,进入九十年代,乔乔的演艺事业一路滑坡。他主演的最后一部电影《霹雳二怪》,属仙侠题材。双男主,一鼠一龟,乔乔演那只法力略胜一筹的乌龟。诙谐的动物成精,本就具有相当深的幽默潜力。乔乔只消竭力模仿
乌龟的样态,再加上一些狼狈的桥段,就能令观众捧腹大笑。我至今还记得乔乔被天兵追捕时,跌倒在地,四脚朝天,龟背像半个橙子乱转不停——
—还有他的表情,五官瞪得硕大,连鼻孔也暗撑着猛力,只差自掐人中救命了。每次和旁人聊到乔乔的演技,我都会引述这一段,当着他的面却羞于提起。如今回看,《霹雳二怪》是乔乔银幕生涯的一个转折。自此以后,尽管乔乔还能和刘晓庆、关之琳、陈道明等一线明星搭戏,但其角迅速边缘化。在不同电影里,他演过剃头师傅、木匠、民警、房东、摆地摊的小老板等。不得不承认,最适合他的角,往往是个体户一类的。话虽如此,彩电视机刚普及全国不久,明星在老百姓眼中仍有鲜
亮光环,更何况乔乔曾红极一时。
我们喝了几轮酒,逐渐说起各自近来见闻。乔乔一直提不起精神,直到有人提到新兴的香港喜剧,乔乔才稍微活跃一点。那段时间,周星驰主演的《大话西游》《国产凌凌漆》颇为热门,连我都私下买了碟片来看。乔乔点了烟,一贯笑意盎然的脸上竟翻出白眼。
“都是乱搞。靠低俗博眼球,毫无生活情调,这种东西能看吗?”乔乔说。
“论境界,谁能和乔乔相比。”我们还想打趣几句港片新鲜的形式,言语未尽,却被堵了回去。老费转口说,“哎,但你别说,白骨精现出真面目那一段,真是吓人。”
“周星驰嘛,我挺喜欢的。”跟乔乔来的女孩说,满不在乎。
乔乔原本靠着椅背,整个人陷在软垫里,这时突然向前抬身。“我演了大半辈子喜剧电影,每天嘻嘻哈哈,有时戏里戏外都分不清楚。到底什么样的喜剧有格调,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我们学布莱希特表演体系,角的每一个心理、行为细节,都要费尽心思去揣摩的。哪怕简单的开门,脚先踏进,还是上半身先探进来,其中有一百样讲究。难道你们以为人人都可以演电影吗?”
“乔乔别动气,生气就没意思啦。”老费不失时机地宽慰。又捏起子弹形状的小酒杯,向四周招呼道,“这么好的酒,要敞开心情多喝几轮。”
我勉强斟满一杯,清亮的酒液在杯中泛出弧光。茅台少有机会喝到,印象里口感比较绵柔,回甘清香。可不知是我当日的状态问题,还是另有原因,我只觉得乔乔带的茅台满口酒精味,和从前喝过的完全不同。二两不到,我便感晕眩,实在是一口都不想再喝了。
东风标志或许是香港喜剧一事已坏了气氛,酒过三巡,饭桌上沉闷不已。一个人说着话,无人接应,就成了一台台断裂的独角戏。我走神好几回,抽烟也止不住哈欠。那天究竟是怎么喝到最后的,我有些弄不清了。唯独一点记忆在于,后来其他朋友陆续告辞;乔乔送女孩上了出租车,回到店门口台阶上,同我、老费一起抽烟。
“不开心啦?”老费向开走的汽车努嘴。
“别管她,哪里惯来的脾气。放在以前,我早翻脸了。现在耐心越来越好,就当修行吧。”乔乔摸出一包蓝熊猫香烟,笑眯眯地递到我们手中。
又逢下半夜,酒店即将打烊,滞留的夜客零散地从里流出。几乎无人注意到乔乔,也有两三个人,远远盯着乔乔偷觑,但终究也没把握辨认。其实认出来也了无意义,银幕中的乔乔早已过时,观众为往日荣耀所献出的敬意,无异于一种用以衬托乔乔如今境遇的哀悼。我们避开人,步入与饭店相连的小花园。一袭清湿的气息扑来,草露味四溢,又夹杂一种熟悉的野花香。虫鸟兀自放声高鸣,丝毫没受到不速之客的打扰。
发布评论